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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银用手臂撑了一下,从雪地里缓慢起身,又踉踉跄跄朝营地走去。 盐铁判官看得眼急,用先备好的帕子捂住鼻子,抬腿就朝阿银臀上踢去。阿银比他高,晃悠一下,恰好避开了这一脚,跌坐在雪地里。 盐铁判官自身踢了个闪失,险些摔跟头。他冷哼一声,先赶到营地那边,凑在夷离堇身边说:“三号案犯滑头,大王多些备手。” 夷离堇酒足饭饱,脸色微醺,抬头看看已经隐没的日头,不耐道:“本大王手心里的小东西,还能怎样?等久了的羔羊,要慢慢宰。” 盐铁判官识趣退下。 大王先前就说了,狩猎直杀到剩下眼前这批货色,要惜着用。该提醒的自己已经提醒了,大王不放箭想慢慢戏耍,他不闭嘴退下怎行? 阿银正好走到看台前,用蹩脚的契丹语说道:“大王想怎样玩?” “打架,杀人。” “怎样打?” “打死,打到海里。” “好。” 阿银满口答应,却又不动作。夷离堇问:“还等什么?” “等个锤子。” 夷离堇鄙夷道:“粗蛮人等,不配用铁器。” 阿银:“用锤子,很有看头。” 夷离堇略一思索,摆头:“给他。” 铁匠应声从陈列架上,提来唯一的一把铁锤,竖立在雪地里。 阿银看都不看:“这个不好。” 夷离堇喝道:“如何不好?” 阿银道:“重了些。” “粗蛮人等,本就不配使用铁器,本大王开恩——” “重锤费力气,而我不饱腹。” 夷离堇抓起酒杯砸了下去:“死狗奴,哪有闲心说这多的话头!” 阿银侧头,让酒杯砸空了。 夷离堇一掌拍上猎车,“还打不打?” 阿银回道:“打个锤子。” 铁匠稍踏进一步,低声道:“现打,时候不够。” “好,好,好。”夷离堇怒了,“小小一猪狗奴,敢戏耍本大王这么久,简直活腻了。” 他一招手,两排亲兵立刻上前一步,齐齐抽出雪亮的军刀,唰的响彻雪地。一人按照平时列队操练,跃下看台,挥刀朝阿银砍去。 阿银冷冷道:“让开。” 铁匠忙不迭走到一边,比军刀的动作先一步。 阿银以右脚为重心支地,抡起铁锤,在雪空里划出一道黝黑的光影,直罩亲兵面门。 亲兵口吐鲜血立毙。 夷离堇冷哼:“荷,还藏了一手,真的要本大王有看头。”他命令拖走亲兵尸体,记录发两份额的恤金,还转头对阿银说:“你要慢慢的死,让本大王瞧个尽兴,死得太快了,拖出去喂狗。” 甚至不屑于对阿银放暗箭,吃定阿银瘦弱可欺,必然活不长,自身的骄横之气展露无遗。 场上之人都看惯了生死,一时无人敢应声,也无动作。 夷离堇下令吹号角,身旁的亲兵迅速围过来,护住他,还放出了两三支响箭,驱赶阿银进入猎场。 猎场的两边围堵正式开始,留在外围的亲兵上马,掏出了弩弓。看台上的亲兵手持军刀,疾步跑向囚犯们。伴当们亮出武器,站在雪道左右两边,打算补刀漏网之鱼。 阿银顺势退下,微微朝铁匠点了下头。铁匠属于辽营役夫,狩猎一起,按例需退守,此时无人看管他,他便乘着隆隆蹄声摸向窝棚。 原先留在秋上身边的亲兵,推动轮椅车,径直朝着冰地那头,海口盐田走去。 秋上迎上冰雪海面反射来的亮光,想动,又思索一下,最终眉眼岿然,抑制住了功夫,什么都没动作。 一时之间,各方人马开始动作,混杂声此起彼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囚犯。 他们作奸犯科,杀人不手软,知道这样的阵势意味着什么。一旦有第一个人跑向陈列架,其余的人顺势立刻跟上,纷纷选好了称手的武器。 他们互相帮助,用利器劈断了铁链,用剪子绞断了锁扣。十四人不约而同站成一圈,背靠背,面朝外。 现在的问题是,杀阿银一人,还是跟亲兵拼命。 杀阿银,无非除去一个同类,武力少一人,兴许能让辽国大王叫断猎杀,再公推一人出来作饵;杀亲兵,完全是拉几个垫背,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趁混乱,逃出一个算一个。 但同为刑囚案犯,谁会为他人搏命,把微乎其微的机会遗漏给旁边的? 于是他们又各自犹疑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最先跑向陈列架拿武器的死囚,名叫湛无,又是他最先做出选择,喊道:“我来的时候,那死鱼眼阿银已经在重监里头,活得比谁都长久!——他的本事大不大,我不知道,但我敢赌,他知道今天怎么逃!” 其余的囚犯看向阿银,阿银已拖着铁锤,走向美人池林。 许是怕死,仍有囚犯挣扎着说:“他真有那能耐,早就从号监里跑了——” 头犯湛无怒道:“你看过能有几人,整天的拖着二十八斤锁镣,还吃了睡睡了吃的?” 就这种定力和心境,已足够做一名悍匪。 狱霸之名也实至名归。 众人突然醒悟了,纷纷跑向阿银那方。 伴当们手持利器截道,囚犯冒死冲杀,最先掀起第一场混战。 弩箭射杀第二批赶到,伴当们识得厉害,刀箭不长眼,他们的命在夷离堇眼里也没那么重要,纷纷躲避了开去。 囚犯得以有机会继续朝前冲。 阿银是第一个走向死地美人池林的,既然是条死路,肯定没人防守。再朝前,就是海边盐田、断壁树林,冰天雪地,除非投海,也无退路。 阿银长驱直入。囚犯们跟在后,紧紧追赶,后背被追兵射中了弓弩也顾不上了。 领头的湛无,是一号重监里的死囚,边跑边问:“阿银想好怎么跑的吗?” 阿银拖着伤腿来到池边,转身说:“杀辽兵,纳投名状。” 听她的意思是多杀几个辽兵,向她这悍匪投状,才能有下一步的计划。 囚犯们立刻手持冰镐、钩镰枪、还有长刀,转头与辽兵拼命。 骑兵在雪地上追击,不是那么便利,还需一些工夫,才能整列队伍向前,形成包围圈。 再加上伴当、囚犯那些混战,足够给阿银争取到时间。 阿银纵身一跃,跃过池面,稍稍踉跄一下。站稳后,她打量着冰地下,地脊走向、盐田梗的分布,然后抡起铁锤重重砸了下去。 池壁破裂,粘稠的尸骸骨肉水缓缓流动起来,烧穿了地灶洞,朝下掉落。 她一路退一路砸,把一池水全部导流出来,淹填了几个地灶洞,又烧蚀出大窟窿盆口,一直小心翼翼避着脚下。 这些地灶洞底并未连通在一起,旁边有盐田引水的渠道,当初辽人挖凿时,已经改变了地脊的厚薄。如果后面有人朝盆口丢进火药,撼动了盐田的根基,那么引发的恶果,是足以侧目的。 亲兵骑马追击到池边,前路已损毁,蚀水流过的地界,马蹄难以踏足。他们见雪道被毁,自然而然绕过栅栏,从两边包抄过去。 阿银拖锤急退。 雪霰飞舞,冷风扑面,不大一会儿,雪花卷落。 混杂天地间,各方人马辨析方向、做出决断。 夷离堇骋目看向海边那条路,那边的动静最大。 不出意外,宋使秋上会被留在海边尽头,既可亲眼见证骑兵猎杀最后一人的胜利,也可明白自己孤身无援的处境。 到时候要杀要留,不就是仅凭他辽大王的心意。 夷离堇已满意地站起身,呷了一口美酒。 不足的是,漫卷的雪花阻断了他的视线。 但他能清楚听见,远处传来的惊喝声、囚犯的叫骂声、亲兵的马嘶…… 想必战况是极激烈的。 夷离堇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来禀告战绩。 他转头找盐铁判官,可是盐铁判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在身边了。 战声稍希,他叫伴当过去看看。 三个伴当握刀摸向前,融身进雪幕。 过了一刻,昏沉沉的雪地里,传来三声凄厉的叫声。 夷离堇丢下割肉刀,亲自挽弓。 快速跑来三道黑乎乎的人影,站在射程外,趁着风雪的掩盖,丢过来三个骨碌碌的物什。 三个伴当的人头,血淋漓,粘着冰碴。 辽国通例里,这是下战帖。 夷离堇当然不会傻到轻易下战场去厮杀。 他宁愿等。 等后继的人马过来,等雪停,只要封死了朝向看台的路,他能保准没一人能捱过冰天雪地。 辽国人马慢慢推进,布置栅栏,封锁囚犯来犯之途。 可是不多久,轰然炸裂声从海岸传来,隐隐伴有冰地断裂响。 夷离堇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囚犯竟炸断了海边盐田,引海水倒灌,盐田下边的地脊被蚀空,成了一个个莲蓬似的浮台,当根基被动摇得足够弱时,整个盐田坍塌,变成一个巨大的天坑。 可是哪来的火药?又怎样被囚犯钻了空子?仓促之间,这些都不是夷离堇考虑的问题。 他最先想到的,盐田大片被毁,后继责难是什么,若被萧绰那妖后抓住把柄,罚俸禄功赏事少,牵连到本部兵马被声讨事大。 他当即决定,要阻断所有的口实朝外传递,将自己捅的娄子给糊上。 原先预计的扰乱边务互市商谈,看来玩大了。 他用了个毒法,派遣所有的随从、兵士们再赴海边,与囚犯们死战。并当前允诺,杀一人赏白金十两,活捉一人赏金盏一锭。 重赏之下,且是带重器组队围杀,大大提升亲兵随侍信心。 于是他们结队而去,弓身、匿迹,手持重箭,悄悄摸到断崖边。 海水翻滚,雪花成席。 黑魆魆的前方,突然侵现两点琉璃似的光泽,有如雪狼夜狩时的眼睛,冷静又残忍。 辽人才遇见这一对银色鬼火双瞳,稍滞一下,那边已有动作。 阿银道:“丢!” 一字落地斩钉截铁。 随之而来的是囚犯们手持皮囊水球,朝着阿银前方丢去。他们借着海水反光,看得不是很分明,丢的时候甚至有些失去了准头。阿银一双夜眼,如同雪昼悬灯,将事端各处看得清清楚楚。 她抡起锤子,一一敲击水球,水球破开,内里的蚀水,也就是美人池林里的同种料水,被不同力道抛洒出来,满当当的扑向辽人。 惨叫声顿起,连绵起伏,陡然间的皮肉烧焦、骨肉滑落,让前面的吃痛翻滚,砸乱了阵脚,后面的想逃,阿银那眼睛奇亮,一砸一个准,大大小小的人马全部遭殃。 算是给死在夷离堇猎手里的无辜冤魂报仇。 阿银抛下锤子,微微喘气,再拉上蒙眼布,利索系紧。 断崖那边的豁口,转过来一道高瘦的身影,正是铁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