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奋斗不带伤最新章节_谁的奋斗不带伤全文免费阅读
:别了,青葱岁月的青涩恋情 :别了,青葱岁月的青涩恋情 24 生活无论多么阴暗,总会有火星闪亮的地方。而照亮我灰暗生活的火星,无疑便是书了。为了不让父母恼火,我不再花钱买书了,只有厚着脸皮找人借书看。 虽然那时我们农村的孩子在物质上非常贫穷,但在精神上还算充实。因为地处市郊,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穷山恶水,所以有很多机会借到书看。那时候,不管从哪里流传来的书,只要到了我们村,大家都会轮流借阅,直到翻得卷边烂页、破皮散架为止。《三国演义》、《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巴黎圣母院》,甚至还有禁书《**梅》;以及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席慕容的诗歌;还有文学杂志《十月》、《啄木鸟》、《清明》、《收获》等……每借到一本书,好比得到一个“至尊宝”,时时刻刻捧在手里,走路时看,吃饭时看,上厕所时看,睡觉时也看……因为每次借来的书,归还期限都非常急迫,有时“上家”只会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看不完,也要如期归还,否则以后再也很难借到书了。书中的世界让我如此着迷。每一本书,都会向我展开一个神奇的世界,让我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随着书中主人公一起喜怒哀乐。 在所有的小说中,我最喜欢金庸、梁羽生和琼瑶的小说。十五岁,该是情窦初开的青葱岁月吧?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最能打动这个年龄的孩子了。我如饥似渴地读这些小说,将书中的诗句工整地抄在日记本上。从金庸的小说中,我认识了壮士侠女和唐诗宋词;从琼瑶的小说中,我认识了世界上最凄美动人、荡气回肠的爱情。 就像春天不会忘记任何一棵小草的角落,爱情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十五岁,我开始了一段漫长而纠结的暗恋。暗恋如一条表面平静 却暗流汹涌的大河,它裹挟着我,度过了我青涩的少女时代。 《谁的奋斗不带伤》全文免费阅读 我暗恋的男孩叫川,和我同村,比我大三岁。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非常壮实,孔武有力的样子。在我每天早上扛着铁叉、铁锤上山砸石头的时候,总能看到他脖子上吊个破旧的书包,身边跟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从我家门前的小土路上呼啸而过跑去上学。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男孩子十分有号召力,站在那帮半大小子里,鹤立鸡群一般。他不爱说话,一张厚嘟嘟的嘴唇,面相很憨厚。 川家有兄弟仨,他排行第二。他的爸爸早些年外出当了炼钢工人,后来几经辗转攀枝花和鞍钢等地,最后到了上海宝钢,是个端着铁饭碗的国家工人。而他的妈妈在家种地,同时抚养三个儿子和一个老奶奶。他的妈妈生性好强,脾气不好,经常听到他妈妈站在门口打骂他们兄弟仨的声音。川高中毕业后就休学了,以后就经常看到他挑着担子从门口经过,不是挑水担粪,就是挑草挑稻,似乎他们家的体力活都是他干的。他像一头小牛犊子,永远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我那时真的好羡慕——如果这个哥哥是我家的多好!至少在山上别人不敢轻易欺侮我,我也不会挑着沉重的稻谷或粪桶踉踉跄跄地走在田埂上了。 有一次,我去河边洗衣服,居然看到川也在那里拿着个棒槌捶棒锤锤衣服呢。这在农村是极为罕见的,农村的男孩子宁愿去干体力活儿,也不愿意做女人做的事情,比如洗衣服和做饭。所以,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小嫂子便拿川开玩笑:你怎么连衣服也洗啊,真比小姑娘还勤快,将来谁做你老婆,真是开心哦。他一声不吭,“噼噼啪啪”地捶着衣服,不过却面红耳赤了。而我,已经开始对这个能干的男孩子刮目相看。 之后,我开始渴望经常看到他。每当家里的米缸空了,我会自告奋勇地挑着大半框稻谷,摇摇晃晃地去生产队的碾米棚去碾米,因为此去必须经过他家门口;我以前非常讨厌插秧,因为我最害怕蚂蟥钻进脚丫子和腿肚子;我以前不喜欢挑担子,因为肩膀上没有肉,扁担压在肩骨上生疼生疼……但是,我后来喜欢做这些事了,因为内心深处有个隐秘的期望——能够碰到川。虽然碰到的几率并不高,但我依然执著地坚持着。 后来,他去了山上做矿工。离我砸石头的场地有三四百米远。有时候,我回家时会故意绕一段路,经过他所在的那个堂口,就为了看一眼他拉车或砸石头的背影。当然,这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不知道这就是朦胧的爱情,只知道一天不看到他,心里就会有点遗憾。 如果白天没看到他在山上,晚上我就会去邱医生家看电视。当然,看电视也只是个幌子,其实是为了看到他。 那时候,我们村只有“赤脚医生”老邱家有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记得那些年最火的电视剧有:日本的《血疑》、《排球女将》、《资三四郎》;港台的《霍元甲》、《陈真》、《再向虎山行》、《八仙过海》、《射雕英雄传》、《星星知我心》、《武则天》;新加坡的《天涯同命鸟》;大陆的《西游记》、《济公》等等,可以说,这些如今想来依然让人回味不已的老电视剧,极大地丰富了那一代人的精神生活。 每到晚上,吃过晚饭后,我们村的大人小孩都会厚着脸皮、从自己家里带着小板凳挤到邱医生家去看电视。直到电视剧放完,大家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家去睡觉。日复一日。而我每次去总是比较晚,为的是可以站在最后面,看到那个男孩子的背影。而他,从来没有回眸。 可是,那时的我,在他眼里也许不过是和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一样,卑微低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女孩。否则,他不会那么伤害我的自尊心。那件事的起因,是因为一本书。 那时候,在我们村的那帮孩子里,如果谁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那么他/她都会在村里的少男少女们中拥有一定的威信,他们就可以拿着自己的小说,堂而皇之地和别人交换着看。而我,平时因为没有书可以跟人家交换,所以借书有点难度。因此,拥有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就成了我的奢望。于是,我又开始偷偷将平时妈妈给我买馒头吃的钱一角角攒起来,终于攒到了5块钱。一个下雨天,我去了街上,在一个流动小书摊上,犹豫挑选了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花5元钱,买了一本琼瑶的小说集《幸运草》。至今还记得那是本草绿色的封面,盗版的,小五号的字体,还有不少错别字,但它收录了好几篇琼瑶的小说,让我觉得买得很值。这本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当之无愧的“宝贝”。我用它成功地交换了不少小说来看。 但是有一天,它不见了。我清楚地记得是被村长的儿子文明借去看了之后就有去无回的。“宝贝”小说的丢失,让我在那段时间内成了“偏执狂”——每天晚上去村长家要书。文明一开始还敷衍我说过两天就还。直到无数个两天过去,他就开始耍赖了,说书丢了,还不了了。我气得咬牙切齿:“那你给我赔!”“要我赔?我陪你茅坑上坐坐。”文明最终露出了无赖的嘴脸。我那个气啊!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最让我心碎的是,那天我和文明为这本书闹翻脸的时候,恰好川也在他们家玩。当我和文明吵架的时候,川不仅不说一句公道话,反而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你家还会有书?”伴随这句话的,是他瞟过来的斜视眼神,并且眉毛上挑,一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表情。 天哪!屈辱和伤心一股脑地涌上来。最让我伤心的不是文明不赔书,而是川的口气和眼神——因为我家穷,他不相信我会买得起一本书!换了任何人这么说,我都不会如此伤心的,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这种话?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是那种死乞白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贱女孩?他的这句话,将我少女时代的尊严和自信摧毁殆尽。 后来我再也没去村长家要过书,也不再和川说半句话。如果他不经意碰撞到我的眼神,一定可以看到我眼里对他的怨恨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泰戈尔为什么会写这句诗?难道他也经历过如我这般尴尬惆怅的暗恋? 可悲的是,我依然无可救药地暗恋着他,交织着怨恨和思恋,自卑和渴望。 25 不知是受到琼瑶小说的影响,还是自己天性多愁善感,十五岁时的我时常满怀心事,愁肠百结,难以启齿。幸亏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日后赖以为生的写作本领也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以前,我在那些塑料封皮的日记里记录的大都是对父亲和家乡的怀念,或是前天卖了几车石头,昨天看了一本书,抄下一些名言警句等等。自从心怀暗恋后,日记的内容开始变得有情调起来:他不屑一顾的眼神、他拉板车的背影、他坚定有力的足音……还有渺茫而不可预测的未来。 无望地爱着一个并不爱你的人,是可怜而没有尊严的。可我那时并不懂。每天晚上,我依然会去邱医生家看电视,站在最后排,他在看电视,我在看他的背影。有时候,没有电视剧的晚上,晒稻场就是孩子们玩乐的好场所。小点的孩子们会在稻草堆里躲猫猫,或者装鬼吓人。大一点的男孩子或者在一起吹牛、扳手劲,或者聚在一起聊昨晚的电视剧内容,为下一集的剧情发展争得面红耳赤;也有热心的男孩子(比如川)推出家里的旧自行车,教女孩子学骑车,晒稻场上不时传出学车女孩的尖叫。这个时候,我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川跟在歪歪扭扭的自行车后面奔跑,他总是能在自行车快倒下时,用力扶正车身,不让那个女孩摔倒在地。我好羡慕那个女孩啊!为什么幸运的不是我呢? 又一个月亮初圆的晚上,村里几个少男少女又在稻场上玩儿,有两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女孩子嘻嘻哈哈、战战兢兢地骑着自行车在稻场上转圈子,我依旧站在边缘当观众。忽然,有个人冷不丁地站到我身边,问我:“你会不会骑车?”当然,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他是谁。他怎么会忽然主动地关心起我来呢?我有些没来由的慌张和激动,嗫嚅着说:“我不会……从来没学过……”“我教你吧,很简单的。”他说。 哦,为什么?他为什么忽然如此关心我?自从那次“借书事件”他说话伤我心之后,我一直对他爱理不理的,尽管心里那么盼望能够和他搭腔说话,但女孩子的矜持还是让我对他表现冷淡。现在听到他主动教我学骑车,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一下子点燃了心底隐秘的期望,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我按时来到晒稻场,川也推来了自行车。学过骑车的人可能都知道,不会骑车的人,刚上自行车的时候,全身是僵硬的,不会掌握龙头,不会踩踏板,不会平衡身体,只会紧张地“啊啊”尖叫。我自然也不例外。我借助一个草垛子踏上了车,然后他在后面用力扶住车后座,以保持车的平衡。他叫我使劲踩踏板,使自行车能够向前跑起来。可我实在太紧张了,而且根本踩不动自行车。只见车子扭秧歌似的扭了几下,“啪”地一声就摔倒了,其间伴随着我的“啊啊”尖叫。但我并没有摔痛,因为他及时扶住了我。哎——至今想来,那是多么温馨而让人脸红心跳的一瞬!换了没有心事的少男少女,也许什么联想都没有,无非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继续练车。但在那刻,我却心如鹿撞,脸上热烘烘的。他却什么心事都没有,立即又扶起自行车,让我继续练。 那天晚上练了两三个小时,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但我好歹能够骑上走了,只是还不敢独自上下车。偶尔,我看到他放开了后座,任由我自己骑,就心慌。一心慌,龙头就歪了,如此摔倒过好几次。好在每次他眼看我要摔倒时,都会飞跑过来扶住我,倒也没让我鼻青脸肿。那次学骑车,成了我心中最温馨的回忆。那晚的月亮好像也特别亮,清冷的月辉洒满稻场,四周一片蛙鸣,偶尔有风吹过田野,送来秧苗的清香。星星在很高的墨色天幕上眨着眼睛,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神秘。多年后,听到过齐秦唱的一首歌——《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就会让我想起那夜的星光和那次学骑车的温馨画面。 爱是眼泪爱是真心被呵护的感谢 爱是了解爱是春去又秋来的体会 爱是防备爱是午夜在梦回的伤悲 爱是误解爱是浮云来去多少回 爱是等待埋怨欢喜隐瞒的交会 谁不是付出一切收回一些 还苦苦追随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一份真诚伴你日日夜夜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一颗真心不需任何装饰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不去珍惜爱不会一生一世 这首歌,每听一次,都会触动心底的感伤——谁不是付出一切,收回一些,还苦苦追随?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即使得不到他的喜欢和爱,就这么简单地教我学学自行车,在我摔倒的时候,他能够伸手扶我一把,我就万分满足了。可惜后来连续几天下雨,继续学自行车的计划也就半途而废,但我和川却开始慢慢地有了接触。 一个雨天,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聚在川家里打“争上游”。不知是谁说起“长大后最想干什么”的话题。川不经心地冒出一句:“我想出家当和尚。”大家都哄笑起来。和我曾打赌爬山的六九子逗他:“你不想娶老婆?”川一本正经地说:“成家有什么意思?你看我们村的哪个夫妻不吵架、不打架?还经常打小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种家庭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和尚清静些。”大家更加放肆地笑起来,都开玩笑说川要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并没有笑,眉毛向上挑着,嘴巴紧闭,一脸严肃,显示出一种决然的神气。——而我却能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股寒流袭过,一股酸楚的感觉涌过鼻腔。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梦想还没开花,就已被决定凋零的命运了。晚上回家写日记,满纸幽怨和失望。 也是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川从小就有出家当和尚的念头,这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川出生在一个几乎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的家庭,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天南地北地迁徙,一年中难得回家与他们团聚一次。即使偶尔回家探亲,也因母亲的告状而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兄弟仨“修理”一顿。而他的母亲,也许因为一个人独自持家、抚养三个孩子和一个老奶奶十分不易,重压之下,脾气十分急躁,动辄打骂三个儿子。 川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被他的小叔叔暴打过一次。那次不知因为何事,将他妈妈惹急了,他妈妈叫来他的小叔叔帮忙教训他。他的小叔叔正在地里犁田,于是拿着抽牛的鞭子凶神恶煞地赶回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往川的身上抽去,抽得他像一只青蛙一样在家活蹦乱跳喊救命。那一次,据说是他这辈子挨打最痛、也最丢人的一次。几乎半村的人都被他的哭嚎惊动了,许多大人小孩都涌到他家门口,看着那个可怜的少年在堂屋的地上滚来滚去。忽然,他停止了哭叫,抹着眼泪爬起来冲着围观的村人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人挨打啊?滚——滚哪——”后来,川的这段挨打经历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直到他长大后,还经常有人当笑话来说。 也许,正是这样的生长环境,让川对家庭生活感到失望,并且从小就有了做和尚之念。而我在最初的失落后,也有了一个“伟大”的心愿:一定要打消他的和尚之念,将他感化。他可以不喜欢我,但也不该放弃自己的幸福。 可是,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他就离开家,外出谋生了——学木匠去了。此后他很少回家,有时两个月,有时三个月,每次都来去匆匆,背一袋米、拿几件衣服就走了,蜻蜓点水一样。我总是在他又走了之后,才听说他曾回来过,而我,再也没有和他打过照面。每次经过他曾拉过板车的堂口,再也看不到他弯背弓腰拉板车的身影,十分惆怅。我把隐秘而惆怅的心事如实地写进了日记,从十五岁写到十六岁,年复一年。 我十六岁的那年岁末,听到了一个关于他的好消息——他就要去上海当工人了。原来,他的父亲即将退休,经过慎重考虑,在三个儿子中,最终选择由他顶替父职,去上海宝钢上班。这对一个农村穷小子来说,无疑是人生最大的幸运。他从此将成为上海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贫穷的、没有出头之日的小山村。他是那么幸运,幸运得让我难过。 他离开家的那天,我倒是有幸看见了。那时刚刚过完春节,正月十五还没过,是农民最空闲的时候。他家很多亲戚帮他提着行李,背着蛇皮袋,欢天喜地地护送着他去市里,再转乘火车去上海。他穿着崭新的外套,步履矫健,满脸喜悦,一路和亲戚们说笑着,从我家门口的马路上浩浩荡荡地走过,我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像电视剧里的农村傻妞一样,手指缠着辫梢,幽怨而痴情地目送着他,一眼不眨,生怕错过他临别的最后一眼。可是,直到大伯家的屋角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泛酸,也没等来他最后的回眸。哦,是了,他哪里在意,众星捧月的远处,还有一双只为他一个人闪亮的眼神呢?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仪的男孩,毫不经意地走出了自己的天空。那段时间的日记,记录了我所有的失望和悲伤。十六岁,尝到了淡淡的失恋的滋味。但我心里,始终留着川的位置。虽然我知道,小荆山和大上海,好比地球的两极,连做梦都很难交集,但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忘记。 26 成长虽然是痛苦的,但它并未停止成长。趟过十六岁的河,我到达了十七岁的彼岸。 十七岁,的确良的黄军褂下掩饰不住我的青春了。开始有年轻的矿工注视我的背影了,开始有人和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十七岁,在农村该是说亲、订婚的年龄了。父母防患于未燃,一再给我打预防针:“不准在外面和男孩子瞎胡搞!不要给父母丢脸!不要像某某家的女儿,还没结婚就怀孕,丢人显眼……”其实,即使父母不说我也是不敢的。那个年龄,提到恋爱、订婚的词汇都会脸红的呀! 母亲多次对我说过,她要把我嫁到街边去,那里人家比较富裕,我会生活幸福,而她的下半辈子也算有所依靠。但我总是不以为然:街边人家是那么好攀的么?家境优越的人家会到这穷乡僻壤来找媳妇么?况且我家是两个女儿,若要做我家的女婿,还要顺带赡养两个老人,谁愿意? 在偶尔失眠的夜里,我就会想起川,不知道上海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到了上海,捧了铁饭碗,当了工人,他还想做和尚吗?想到这些,就有一团棉花慢慢地堵住了胸口,让我难以呼吸。 可我的十七岁注定是个多事之年。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一个勇敢的男孩,主动向我表达爱意。 那是四月的某天,我正在门口洗衣服,一个清秀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车后架着木匠工具从我家门口经过。看到我,他犹豫了一下,下了车,来向我问路。他说是来我们村的宋家打家具的,但不知道宋家怎么走。我知道本村的“鼻涕王”宋文革家最近好像在请木匠打家具,因为他的二哥下半年准备结婚,于是我把他带到了文革家。我没想到,这个姓王的小伙子竟然就此记住了我。 一个雨天,山上不能砸石头,我正在家里学画画儿。“鼻涕王”文革忽然来我家叫我去他家玩儿。我觉得太蹊跷了。文革比我大两岁,从小就拖着两道鼻涕,一直拖到十七八岁,所以村里的孩子都叫他“鼻涕王”。而且他人也长得憨憨傻傻的,平时我们都不爱跟他玩儿。我说不去。文革傻了,站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王木匠……让我来叫你的,他……他说,借书给你看……” 我就跟着“鼻涕王”去了他家。小王木匠正在干活,看到我,咧嘴笑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大,牙齿很白,而且眼睫毛也很长,像个女孩子。小王木匠的工具包里果真有好几本武侠小说。他说白天干活,晚上看几页小说再睡觉,就特别安心。和小王木匠聊天很愉快,他很健谈,也喜欢笑,性格活泼开朗。 我们的交往就从借书还书开始了。后来想想,这原来是小王木匠借机接触我的一个由头。互相熟悉之后,我也就知道了关于小王木匠的更多事情。他家住在临近市区的某村,相比较我们村来说,他们那个村算是很富裕了。他家有兄弟两人,他老大,今年二十二岁,高中毕业后就学了木匠的手艺。“我不会一辈子干木匠的,我以后要学开车,等我攒了钱,就买卡车拉货去。”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我还想娶一个温柔善良能干漂亮的媳妇,生一个漂亮活泼的儿子,这辈子就满足了。”他的话让我有一阵脸红心跳,他干嘛对我说这种话?而且,他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内容,长长的睫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幽深多情。后来我就不常去文革家了,怕看到小王木匠多情的眼睛。不是我害怕爱情的来临,而是觉得他比我大太多,又是外村人,互相不了解,而且我也害怕别人看到说闲话。再说,我的心里依然隐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憧憬。 有一天晚上,我从山上砸完石头回家,看到继父的脸阴阴的。在妈妈满含怨气的唠叨声中,我知道了一件让我无比尴尬羞恼的事情——傍晚时,小王木匠拿着一本书来我家找我,被我继父赶跑了。“以后不准那些龟儿子到家里来,看到一个我打一个!”继父恨恨地对我说。 当时我真是连跳河的心都有了!只是正常的借书还书而已,继父为什么如此草木皆兵?而我只能一声不吭,否则会招来更猛烈的骂声。父母最后严厉地警告我:“你给我听好!不到二十二岁,别想让人家进门!”父母的表现让我感到十分丢脸,不知道小王木匠怎么看我们家的人。不过也好,他这回该死心了吧。 可小王木匠依旧不死心。五月的一天晚上,我快要睡觉了,听到窗户上传来“嘣”的一声响,像是被小石子砸到似的。我推开窗,窗外有棵苦楝树,我看到树下有个人影。看身形,就知道是小王木匠。他向我招招手,好像示意我出去,我赶紧摇摇头,也不管他是否看到了,然后飞快地关上了窗户。妹妹在睡觉,我怕惊醒了她,也怕惊动了一墙之隔的父母。可没过一会儿,窗户上又传来一声轻响,看来我不出去,他就不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出去和他把话说清楚,让他以后不要再来。 我和妹妹的小房间是在老房子的山墙上另接的一间,是单独开门的。妹妹已经睡着了,我悄悄开了门,为了不让门发出响声,我把门稍微用力抬了起来,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我把门虚掩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概是晚上九点多了吧,全村的人家大都熄灯睡觉了。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和几声蛙鸣,村庄一片寂静。这也是个有着满月的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素白的大饼远远地挂在天上,天地间一片朦胧。我和小王木匠一前一后走向圩埂,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圩埂的尽头,前面就是一条大河,夏天涨水冬天干,现在是五月,汛期还没到来,河里的水并不多。河流像个清瘦恬静的姑娘,在月辉的照耀下沉睡着。 小王木匠脱下外套,铺在地上,示意我坐下。可我压根就不敢坐,我们农村比较迷信,男人的衣服,女人是不能跨也不能坐的,否则男人会触霉头。我就那样扭捏着,不好意思坐下去。结果,小王木匠把我的肩膀一按,我就不由自主地坐下去了。他随即也和我肩并肩坐下。我们的衣角碰着衣角,虽然没有一点肢体接触,但我却心如鹿撞,这一刻是那么紧张,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全身都洋溢在一种奇异的、被弱电流穿过的微麻感觉中。 我们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互相沉默着,也许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怕破坏了微妙而奇异的气氛。忽然,前面的河湾处出现了一个灯笼,可能是钓小龙虾的人在起笼子。不知怎么地,那人一不小心,灯笼脱了手,骨碌碌向河里滚去,那人追着抓了几次都没抓着,那灯一直滚到水边才停住,但是却熄灭了。我一下子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我一笑,小王木匠也笑了。微妙的气氛开始缓解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文革家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我故意拖了两天,就为了和你见一面。”小王木匠嗫嚅着说。这是什么?难道是爱情的表白吗?我感到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发烫了。可我却不知如何回应,干脆什么都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我以后能够经常来你家玩儿吗?” “你知道我继父的脾气,他不会同意的。” “那我给你写信总可以吧?” “如果让我爸妈看到,会挨骂的。” 又一阵沉默。四周的蛙鸣声让我有些心烦,马上又要插秧了,又要遭受一次被蚂蟥蚂蝗吸血的可怕经历了,在所有农活里,我最害怕的就是插秧。我没有心思和小王说话了,我想回家。可小王木匠说:“再坐一会儿吧,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他看着月亮,轻轻地说,“在你们村里的这些日子,我听到很多人对你的评价,人家都说你很能干、聪明、很懂事,从小就上山砸石头养家糊口……而且你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坚持看书学习,是很难得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子。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的眼睛里有一种灵气,让我动心……” 说完了,他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转眼看着我。虽然月色朦胧朦胧,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多情,但是依然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灼热。我赶紧掉开眼睛,不敢和他对视,但我能够感到自己心里的悸动。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坦率直接地向我说明:他喜欢我。我用双手捂住脸,脸颊早已热辣辣的了。我怎么能够不脸红呢!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让我脸红心跳的情话。我是多么渴望能获得一份美妙的爱情啊!毕竟,它是我苦寒岁月里的精神安慰。而川的离去,让我的爱情梦想还没来得及萌芽就化作了尘土,可小王木匠却在这时又准备播下希望的种子。我是接受,还是拒绝? 这时,我想到了父母的警告,马上冷静了下来:“我父母警告过我,二十二岁前不准谈恋爱。” “没问题啊,我可以等你五年,那时我才二十七岁。再说我现在也没有立业,这几年我抓紧奋斗,五年后,我就有资本娶你了。”小王木匠语气坚定地说,他的话像一束火把,又让我的脸火烧火燎起来,血液也沸腾了似的在全身哗哗流淌,心脏不堪重负似的“怦怦”乱跳,大脑也像喝醉了酒一样眩晕。这就是琼瑶小说中百写不厌的爱情吗? 至今依然记得那夜的月光,是怎样朦胧多情地见证了小王木匠向我求爱。而我,竟然没有立场坚定地一口回绝,在我的潜意识里,似乎也希望发生些什么。就这样,我任由小王木匠一厢情愿地“私定了终身”。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美妙,让人无法抗拒。 27 现在想来,那时真的太纯了。自始至终,小王木匠都没有牵过我的手。我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那天晚上,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坐在他的衣服上。所以,这也更让我至今感到美妙无比、温馨无比的一个晚上。但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小王木匠走了。我信了他等我五年的承诺。那时候真的很单纯,一句话,一封信,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死心塌地地相信对方。我也是。但是,那时的我们,真正了解爱情多少呢? 我的日记本上出现了小王木匠的名字,偶尔还会出现川的名字,我潜意识里拿他俩做比较。小王木匠活泼热情,敢说敢为;川性格内向,忠厚木讷。他俩各有所长。最大的不同是,小王木匠喜欢我,而川不喜欢。 “我曾想非你不嫁,但没有机会了。我们身处的环境如今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你会在上海找一个好姑娘结婚,而忘记当和尚的荒唐念头……现在有个男孩很喜欢我,也许我会嫁给他,我们俩将会各有各的人生……”我在日记里给川“留言”,依然惆怅不减。 那时候,在我们村,我并非唯一的情窦初开的女孩。喝农药自杀的强子的妹妹小菊在外学缝纫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离过婚、有一个儿子、还坐过牢、还坐过牢的中年男人,两人爱得死去活来。那时,小菊的父亲还在世,小菊被父亲从外面带回家,锁在家里,不准出门。可平时看起来柔弱胆小的小菊,却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之举——有一天趁她父母不注意,偷偷越窗逃跑,去和市里的男友同居了,并且一去不回,直到一年后怀孕,生米煮成了熟饭,小菊的父母不得不默认了这桩让全村人耻笑不已的婚事。小菊结婚那天,我和几个同村姐妹合伙送了一瓶蜂花洗发水、一瓶护发素和两块香皂给她,我另外单独送了一条手工刺绣的缝纫机罩子给她,并且做了她的“伴娘”。小菊的婚礼及其简单,因为父母怕丢人,所以并没有大操大办。在小菊的新家,我们看到了她的“老”丈夫,他比小菊整整大十八岁。但他是城市户口,这点对急于跳出农门的女孩来说,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虽然小菊的做法让全村的大人们都感到不齿,但我们几个小姐妹在私下里却十分佩服小菊的勇敢行为,可我始终不敢向小菊“学习”。 因为小菊的“不良影响”,父母对我的管教也越发严厉。 有一天我从山上回家,爸妈的脸色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阴沉得可怕。我妈是沉不住气的人,开始逼问我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小青年。我一头雾水,矢口否认。“你要不搭上人家,人家会给你写信?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我妈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啪”地扔到桌子上。我盯着信封一看,脑袋马上就“嗡”的一声炸开了——是小王的信,而且信封已经被拆开了! “谁拆了我的信?”我恼火地嚷嚷起来,第一反应就想知道是谁看了我的信。爸妈是不识字的,肯定是别人拆了我的信。父母为这封信将我大骂一顿,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到了,真让我羞愧得想死。他们还警告我马上写信和人家断交,否则有我的好看。后来我知道,是继父从大队拿到的信,他在大队就让人拆了,让人家念给他听。他听了后,就从大队一路骂回来了。 晚上,我抹着眼泪躺在床上看小王的信。信很短,一页纸都没写完,只有十几行。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就是说回去后挺想我的,总想来看我,但又怕我继父拿扁担赶他。他还说让我耐心等他五年,他一定会来提亲的。这封信让我又心酸又欣慰。心酸的是自己的处境,欣慰的是小王对我一片痴情。 我给小王回了一封简短的信。我说,如果你遇到好姑娘,就不要等我了,五年太长了,我不能影响你。你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几天后,小王又给我写了封信,幸运的是,这封信被我取到了。信依旧很短,他发誓说一定会等我的,让我对他有信心。他还约我有机会去他家玩,他家就在芜钢厂旁边。“我不能去你家,你就来我家玩吧,我们总不能五年时间内不见面吧!”他在信中写着。 这次,我没有再回信,怕这样信来信往,被继父发现后又会闹得翻天覆地。而我也没有机会去小王家玩,父母那时盯我盯得很紧。后来小王也没给我写信。但我并不失望,我知道他在心里是想着我的。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就拿出他的信来看,给自己的未来找一点希望。 然后就到了那个七月炎热的中午。我妈回家做饭去了,我在靠近马路边的场地上用小手锤砸石子,下午有一辆拖拉机要来装货。场地靠近马路边的上坡处,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马路,此刻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我头戴草帽,在简易的遮阳棚下“叮叮当当”地砸石子。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自行车的声音,还有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喊着:“哎哟,上坡了,让我下来吧。”我下意识地回头一望——我宁愿这一幕永远也没有看到——小王木匠正骑车载着一个姑娘从我身边掠过,那个姑娘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那个口口声声说等我、也让我等他的男孩子,居然……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亲亲热热地载着一个姑娘一路欢声笑语地走过去!难过?委屈?尴尬?失望?好像什么情绪都有,耳朵里像山上放炮震聋了一样“嗡嗡”作响。我都忘记砸石头了,我紧紧地盯着他们!我看到小王在陡坡那儿终于蹬不上去了,自行车摇摆了一下,停了下来,那个姑娘跳下车子,然后两人肩并肩往前走去,一路还在说笑着。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大脑在这一刻停滞了。 是不是我的目光让小王感到如芒在背?还是他从后面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路边的我?反正,我看到他突然回了一下头。我赶紧低下脑袋,大大的草帽遮住了我的脸庞,他会认出我来吗?可是,我为什么要低头呢?我为什么会在低头的时候掉泪呢?那一幕,如烙印一样铭刻心中! 从他写信发誓等我,也不过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呢?所谓情变如风,是不是指小王木匠?我恨恨地砸着石子,泪眼模糊,看不清石子的方位,好几次砸到了手指上,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当晚回家,我就给小王写了一封信。只有一句气愤之极的话: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信上也没留名字。然后,我把他给我写的两封信也给烧掉了。 三天后,我估计小王收到信了。也在揣测他是否会给我回信,如果回信,他会对我说什么?道歉?或者同意分手?但我没想到,他会直接来找我。 那时,我们农村还没有电风扇,晚上人们就扛着竹床去圩埂上乘凉。有些人还会在圩埂上睡个通宵,天亮了再扛着竹床回家。 那天晚上,我也和以前以前一样,和妹妹躺在竹床上乘凉。爸妈在别的地方和人家聊天。就在这时,“鼻涕虫”文革鬼鬼祟祟地跑过来喊我,说有人找我。我问是谁?他悄悄说:“王。”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不去。文革就走了,想是回复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过来了。“小王一定要你过去,他说要和你说几句话。”“我不想和他说话。”我赌气地对文革说。翻身再也不理他了。文革讨了个没趣,又走了。我想他再也不会来了吧?谁知,没一会儿他又来了。并且带给我一句明显威胁的话:“小王说,你要是不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不堪设想”这个成语。也是这一次,我把这句成语永远铭刻在心了。不管他说这话是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反正我的逆反心理被激怒了,我对文革说:“你回去对小王说,我倒想看看他怎么个不堪设想法!” 事后证明,小王什么都没做,我们之间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听文革说,小王从他们家结束打家具之后,又接了我们村前面的姚家村一户人家的活儿,并且在那里相中了一个姑娘,文革说那个姑娘还和小王家还沾一点亲呢。难怪他那天骑车载一个姑娘从我们村经过了,大概就是前面姚家村的那个姑娘吧?我的心又钝钝地痛了一次。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滋味吧。这和川去上海时不一样,川和我还没有开始,也没有骗我。但小王却骗了我。爱情难道就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吗? 28 我以为,我以后再也不会和小王见面了。但我没想到,半年之后,当我出车祸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然会来看我,并且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那是个中午,我正跷着伤腿在床上看书,我妈在隔壁做饭。听到有人敲门,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听到我的应答,他们就进来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来者竟是小王和熟悉的矿工李保平。他俩是高中同学,是小王硬拉着李保平陪他来我家的。或许他是怕我继父的扁担吧。 小王手里提着罐头等东西。从进屋起,他就没有抬过头,就那么闷闷地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李保平坐在我床边。李保平一直没话找话地跟我聊天,从我的腿伤到最近看了些什么书等等,十分钟后就没话题了。而我,当时心里真是百转千回。小王是生平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情的男孩子,让我第一次听到爱的山盟海誓,让我第一次产生心灵的悸动和对爱情的渴望。可是,也是他让我第一次遭到爱的欺骗,怀疑爱的诚意,让我第一次品尝到心碎的滋味。我对他,就是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情。时过境迁,我以为一切都已过去,谁知,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又勾起了我对他爱恨交织的情绪。 空气有些沉闷。李保平看看手表,说山上快要上班了。我说,那你们走吧,谢谢你们来看我。小王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开不了口,始终低着脑袋坐在那里,满脸通红,像一个认错的小孩。过了一会儿,李保平问我:“你有没有纸和笔?小王有些话想跟你说,又不好意思,干脆让他写下来吧。”我犹豫了一下,从枕头边的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连笔一起递给了李保平,李保平又转递给了小王。 小王好像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趴在我的缝纫机上写了起来。很快就写好了,他折叠了一下,又让李保平转交给了我,当时的情形真的又尴尬又好玩。我忐忑不安地打开那张纸,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原谅我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而我做了什么呢?至今想来,我都无法原谅我当年的刻薄和残忍。面对一个诚恳道歉要求和好的男孩,我只想到报复,只想到让他难受,让他为自己曾经的错误接受更多的惩罚。所以,我当场微笑着对李保平说:“你浪费了我一张纸!”说罢,我毫不在意地把这张纸揉了揉,揉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自始至终,我没有和小王说过任何一句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伤害一个二十二岁男孩的自尊心吗?并且当着他同学的面。所以,长大之后,我始终没有忘记这一幕!他那低头认错的画面,他那满脸通红的尴尬,以及他临走时,向我投来的幽怨眼神,我都毕生难忘! 在爱情上,我的性格就是如此绝然,爱恨果断。他走的时候,我还做了一件更让他难堪的事情——我大声喊来我妈,让她把小王拎来的罐头还回去。我妈原本对小王就没什么好感,她当然不会要他的任何东西。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推让声,最终我妈还是成功地把东西塞给了小王。 那时我真的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为当年自己的幼稚、刻薄和残忍而内疚。就算我要拒绝他,也该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吧!初恋时,我们不懂怎样相爱,也不懂怎样不爱。我不知道小王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心里只有报复和惩罚他的快感——你曾让我痛心,我也让你难堪一次,我们扯平了。 之后,再也没有小王的任何消息,当然,我也没有去打听过。但没想到,不经意之间,他又闯进了我的视线。 第二年夏天,钢铁厂不要碗口石了,“失业”的我就到采石场的破碎机组找了个拉翻斗车的活儿,就是每天拉着翻斗车,往外面的场地上运送破碎机上粉碎下来的石子、瓜子片或矿粉,这种活儿比砸石头抢拖拉机轻松多了。有一天,我竟然看到小王开着一辆崭新的、桔黄色的小四轮拖拉机到山上来拉石子,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部分梦想。可是,等到他的拖拉机开近了,我才发现拖拉机上还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就是我曾见到过的坐在他自行车后面的那个姑娘!一下子,心头又涌上复杂的感觉——他真的和这个姑娘好上了,可他为什么又在我的腿受伤时,跑到我家去求我给他一次机会?他究竟想干什么?难到他想脚踏两只船?如此一想,原本消失的恨意又上来了。我又做了一个报复之举——将一翻斗车的石子全都倒在他的车轮下,堵住了他的出路。当我倒完,我像挑衅、又像示威似的横他一眼时,正好碰到他投来的似怨又恨的眼神,但我们谁也没说话。 只是后来,小王就不怎么来山上拉石子了,听说去了窑厂拉砖。也许,他是怕了我总是倒石子堵他的车吧。又或者,他这次来只是为了向我炫耀他的新拖拉机?那时的我是多么幼稚可笑,肤浅无知啊! 再见小王是一年多后了,那次,我姑妈的婆婆、也就是表哥的奶奶去世了,小王和我表哥居然又是同学。他也送了一份人情,于是那天晚上被请来吃“豆腐饭”。而我那天恰好在姑妈家帮忙招呼客人,端盘子上菜什么的。他看到我时,还是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得我百感交集。不知是为了弥补曾经对他的报复性报复性伤害,还是因为对他依旧有所眷恋,他吃完饭后,我按照当地风俗给他递了一个热毛巾。他擦了把脸,然后把毛巾递还给我。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虽然头顶上十五瓦的电灯泡非常幽暗,但我分明感到他眸子里的亮光,像那晚在圩埂上的月夜看到的一样。 后来的一天,李保平似乎有意无意地告诉过我,说小王结婚了,但他并不喜欢那个姑娘。但那个姑娘家里比较富有,又是亲戚关系,所以小王的家人非常赞成此事。原来如此!难怪他的眼神里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幽怨。 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呢!那时的我们都太弱小,又太敏感,自以为是,固执己见,从而错失了爱的机会。不过这又能怪谁呢!每个人的命运都有既定的轨迹,偶尔的波折,也是命运之舟不经意间地拐了弯而已,最终,它还是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航行,直至终点。注定你再也碰不到我,我再也碰不到你。这就是人生。 最后一次见到小王,是在若干年之后了,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去上海外出打工谋生了。某年春节时回家,正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赶紧往路边让,同时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的心脏有一刹那的停跳——居然是小王!时间过了那么久,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他戴着个墨镜,全身落满灰尘,头上戴一顶日本鬼子那样的蓝色风帽,拖拉机急速行驶带起的风速把风帽的两边吹起来,像猪八戒的一对大耳朵那样一路扑扇着。他那辆崭新的小四轮早已经退色了,车身脏兮兮的,轰隆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他没有认出我,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但我却在他急速飞驰的背影里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他拐弯不见。所谓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和心境吧?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小王。偶尔想起这个生命中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意的男孩,依旧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弥漫心间。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他,我会真诚地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时过境迁,回顾这段青葱岁月里的青涩初恋,依然惆怅不已。如果我的初恋不是那么单纯、那么无邪,也许,我不会至今念念不忘。十七岁那年的月亮,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这也是一种遗失的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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