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炊烟暖(林笙沈冬青)小说最新章节_全文免费小说南山炊烟暖林笙沈冬青
最后一捆柴禾被稳稳码好时,天边己经洇开一片浓烈的橘红。 山风卷着草木蒸腾的水汽扑过来,带着暮春傍晚特有的凉意。 沈冬青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蹭过手背被划破的口子,刺刺地疼。 这道口子是今早追一只窜得飞快的野兔时,被荆棘条子剐的。 他低头看了眼,没在意,随手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裤腿上蹭了蹭,扛起柴担,转身踏上回家的碎石山径。 山路是走熟的,碎石子硌着草鞋底,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道旁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重重叠叠,沾着傍晚凝起的露水。 他高大的身影带起的风扫过,几片花瓣便打着旋儿飘落,无声地坠进路旁叮咚流淌的溪水里,被水流卷着,悠悠向下游漂去。 “沈大哥!” 一声清脆的童音从斜后方岔道口传来,带着点喘。 沈冬青脚步顿住,回头看见邻村的二丫正抱着个沉甸甸的竹筐,踮着脚朝他用力挥手。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头上两个小辫扎得歪歪扭扭,筐里满满当当塞着刚挖的荠菜,嫩生生的绿意几乎要溢出来。 “慢些跑。” 沈冬青的声音低沉,像一块石头滚过河床,没什么波澜起伏。 他看着二丫跑近,才发现她裤腿上溅了不少湿泥,膝盖处的布料还破了个洞,露出底下蹭破皮、渗着点血丝的皮肉——显然是摔过了。 二丫咧了咧嘴,把竹筐往他跟前送了送:“我娘让我送点荠菜给沈大娘,说包饺子吃,可鲜了!” 她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瞅着沈冬青肩上的柴担,“沈大哥今儿又砍了这么多柴呀?” 沈冬青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膝盖上:“摔了?” 二丫低头扫了一眼,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儿! 蹭破点油皮。 我娘说了,我皮实,像地里疯长的马齿苋,踩一脚自个儿就支棱起来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小脑袋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孩子气的神秘,“沈大哥,我听王媒婆在我家灶屋跟娘嘀咕,说你要娶林笙哥了?” 沈冬青的耳尖倏地一热,像被山里的日头晒着了。 他没应声,只是弯腰,从那捆得整整齐齐的柴担上,抽了根拇指粗细、笔首光滑的细柴枝,递到二丫手里:“拄着走,稳当点。” 二丫接过柴枝,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林笙哥可好了! 上回我弟半夜烧得滚烫,就是他给的草药,喝了两回就好了! 他还会绣花儿呢,我看见过他给村头李婶绣的帕子,上面的蝴蝶翅膀一颤一颤的,跟要飞出来似的!” 小姑娘说起这些,眼睛亮得惊人。 沈冬青沉默地听着,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前几日在溪边远远瞥见的那个身影,又浮现在眼前——蹲在青石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细瘦却用力的手腕,稳稳压着竹篓沿,仔细冲洗着茯苓块。 水光潋滟,没看清眉眼,只记得那低垂的颈项在日光下白得晃眼,像刚剥了壳的新笋。 “沈大哥,你可得对林笙哥好点!” 二丫拄着柴枝,小大人似的叮嘱,“他爹娘去得早,在叔婶家里过日子,肯定……肯定没少受委屈。”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沈冬青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红得透亮的野山楂,塞进二丫抱着的竹筐里。 那是今早进山顺手摘的,个头不大,却熟透了,酸里透着甜。 二丫惊喜地“呀”了一声,抱着筐子,拄着柴枝,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跑去,边跑边喊:“谢谢沈大哥!” 山风卷起她的尾音,送远了。 沈冬青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山坳里,才重新扛起柴担。 肩上的分量似乎没变,脚步却莫名沉了一分。 他不是不知道林笙。 南山坳拢共就这么大,东家长西家短,半日就能传遍。 他知道林笙八岁就没了爹娘,被他叔叔林大柱接过去养着;知道他会辨识山里的草木,镇上的药铺掌柜就认他送去的草药;知道他性子静得像潭水,不爱往人堆里扎,可每逢雨天,总能看见他帮着邻居收来不及归拢的衣裳、抢收晾晒的谷粒。 有回去镇上卖柴,在药铺门口的石阶下看见过他。 那人微微仰着头,正跟柜台后的掌柜说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发顶,乌黑的发丝被镀上一层浅金。 说的什么听不清,只看见他偶尔轻轻点头,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神情有些腼腆,脊背却挺得笔首。 那时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人,会和自己这泥里打滚的粗人扯上什么干系。 首到三天前,王媒婆挎着她的靛蓝布包,笑吟吟地踏进沈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说林笙的婶子托她来递个话,问问两家能不能结个亲。 娘当时正坐在小马扎上纳鞋底,手里的线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捡起来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铜烟锅在硬实的鞋底上磕了三下,才闷闷地吐出一句:“林笙那孩子……是个本分可靠的。” 他当时正抡着斧头劈柴,手臂举在半空,凝滞了好一会儿,才重重落下。 “咔嚓”一声脆响,粗大的木柴应声裂开,木屑纷飞,像有什么东西,也在他沉寂的心底悄然崩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冬青,你觉着……咋样?” 娘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里却跳跃着热切的光,“那孩子会过日子,又懂事,性子跟你……正好合拍。 你嘴笨,他也不爱多言,俩人心往一处使,日子才能过得安稳熨帖。” 沈冬青没吭声,只是沉默地再次举起斧头。 斧刃劈开空气,落下的声音比平时沉闷厚重了几分。 娘却像是看懂了,转身就去灶房,给王媒婆煮了一碗卧着两个糖心荷包蛋的甜水。 此刻,独自行走在暮色渐浓的山径上,晚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气、泥土的微腥,还有肩上柴担残留的松木香,一股脑儿地灌入鼻腔。 沈冬青忽然觉得肩头的分量似乎轻飘了些。 二丫清脆的话语,林笙溪边专注的侧影,还有那双绞着衣角的细白手指……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过,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踏在碎石路上的声音也轻快了几分。 快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时,一阵孩子尖锐的哭喊声混着嬉笑从溪边传来。 沈冬青循声望去,只见李家的小柱子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哭得小脸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断成两截的竹蜻蜓。 旁边几个半大的皮小子围着他,正嘻嘻哈哈地起哄。 “嚎啥? 没出息。” 沈冬青走过去,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面,那几个起哄的孩子顿时噤了声,互相使个眼色,一溜烟跑没影了。 小柱子见了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委屈了,小手指着地上残破的竹蜻蜓,抽抽噎噎:“他们……他们抢我的……还踩坏了……”沈冬青弯腰,捡起那断裂成两半的竹蜻蜓。 竹片不算厚,断口处倒还齐整。 他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做木工活时总随身带着的几样零碎:一小团柔韧的细麻绳,一小罐粘木头用的木胶。 他走到溪边,撩了点水把手洗净,然后让小柱子在旁边的大青石上坐好。 “别动。” 他声音低沉。 小柱子抽噎着,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看着他。 沈冬青那双布满薄茧、骨节粗大的手,做起这精细活计来,却意外地沉稳。 他用小指蘸了点木胶,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竹片的断口处,动作轻而准。 粘合好,又拈起那团细麻绳,手指翻飞,灵活地在接口处缠绕了几圈,打上几个结实又利落的结。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田间插秧般的熟稔和节奏感。 “拿着。” 不多时,他把修好的竹蜻蜓递还给小柱子。 除了接口处多了一圈浅褐色的麻绳,竹蜻蜓的翅膀依旧能灵活转动,完好如初。 “谢谢沈大哥!” 小柱子破涕为笑,宝贝似的举着竹蜻蜓,撒腿就跑。 跑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扯着嗓子喊:“我娘说啦! 你要娶林笙哥了! 我娘还说你们以后会生一堆胖娃娃!” 沈冬青的脸“轰”地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像被灶膛里窜出的火舌燎着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柴担,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快得带起了风,踩在碎石路上噼啪作响。 鬼使神差地,他绕了点路,路过林笙叔家那低矮的篱笆院墙外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篱笆墙挡不住视线,院里晾晒的草药一览无余。 柴胡、薄荷、金银花……分门别类地铺在宽大的竹匾里,在暮色中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黄、白,像一块块精心织就的锦。 山风拂过,草药的清苦气混着院子里柴禾垛散发的干燥木香,一股脑儿地飘散出来,是种干净又踏实的味道。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沈冬青站了片刻,正欲抬脚离开,忽听屋里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闷闷的,像是被手掌捂住了。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就在这时,篱笆门“吱呀”一声轻响,林笙端着个装了大半草药的竹匾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把晒好的收进屋。 或许是竹匾有些沉,又或许是脚下不平,他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竹匾跟着往旁边一倾,几片晒得干脆的薄荷叶便簌簌飘落下来。 沈冬青几乎是身体快过脑子,猛地放下肩头的柴担,一个箭步跨过篱笆间的空隙,蹲下身就去捡那散落的薄荷叶。 指尖刚触到那干燥微卷的叶片,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带着讶异的轻唤:“……多谢。” 他心头一紧,猛地抬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里。 林笙的眼睛不算大,眼尾微微向下垂着,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天然的温顺。 此刻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瞳孔微缩,像林间受惊的小鹿,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 他的脸颊很白,大约是刚才那阵咳嗽的缘故,染上了两抹浅淡的薄红,此刻在晚霞的映照下,那点红晕便格外分明。 沈冬青的心跳骤然失序,捏在指尖的薄荷叶差点又滑脱。 他手忙脚乱地把叶子塞回竹匾里,慌乱间站起身的动作又快了些,头顶差点磕上林笙光洁的额头。 “对不住。” 他急急后退半步,声音绷得有些发干。 林笙也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抓住竹匾的边缘,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该……该是我谢你。”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复又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沈冬青泛红的耳根,声音轻得像羽毛,“方才……听小柱子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夕阳熔金般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浓密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沈冬青喉咙发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说“王媒婆说的是真的”,想说“我娘说你性子好”,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我娘……让我问问你,明儿赶集……要不要……一起去?”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八字还没一撇,哪有这样唐突约人的? 果然,林笙的脸颊瞬间红透,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晚霞的颜色。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盯着竹匾里那些草药,声音细若蚊吟:“婶子说……她会跟我一道去。” “哦。” 沈冬青闷闷地应了一声,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他弯腰抄起地上的柴担,“那……我先回了。” “嗯。” 回应他的,是几乎听不见的一声轻哼。 沈冬青转身就走,脚步迈得又大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走出老远一段距离,他才敢悄悄侧过头,用余光往回瞥了一眼。 林笙还站在篱笆门口,背对着他,正慢慢地将竹匾里的草药收拢,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转身往屋里走去。 夕阳将他细瘦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泥土小院的地面上,像一株被晚风吹得微微弯了腰的芦苇,单薄又坚韧。 他忽然想起今早进山深处时,在半山腰背阴的石缝里看到的那丛甘草。 茎秆细瘦,在风中微微摇曳,看着毫不起眼,可挖出来的根须却异常粗壮深长,带着一股沉甸甸的、苦中回甘的醇厚香气。 沈冬青握紧了肩上的柴担,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粘竹蜻蜓时蹭上的一点木胶,黏糊糊的触感挥之不去。 他想,明儿赶集,或许该买点什么。 买什么呢? 他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更摸不清林笙会喜欢什么。 只记得刚才惊鸿一瞥,林笙那双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些粗糙,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裂口——是常年浸水、捻针引线留下的痕迹。 或许……可以买块好点的胰子? 听说镇上铺子里新来了一种胰子,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用了手不会那么糙。 又或者……扯上两尺细软的棉布? 他身上那件夹袄,袖口都洗得透亮发白了。 沈冬青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朝着自家那冒着炊烟的土坯房走去。 山径上,柴担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发出熟悉的沙沙声,这声音落在他此刻的心湖里,却像敲着一面欢快的小鼓,咚咚咚地响。 他不知道,篱笆墙后,林笙抱着竹匾在门边站了许久,指尖冰凉。 竹匾里,刚才被沈冬青碰触过的那几片薄荷叶,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格外清冽微苦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而远在镇上的王媒婆,此刻正坐在油灯下,眯着眼拨弄着算盘珠子,心里盘算着明儿该怎么跟沈家回话,又该如何在喜笑颜开的林笙婶子面前把话说得圆满漂亮,好让这门亲事,如同这南山溪水,顺顺当当地流到该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