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凤凰:董竹君董同福阿翠免费小说完整版_热门的小说烈火凤凰:董竹君董同福阿翠
福寿里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难熬。 湿冷的寒气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裹着人,钻心刺骨。 那间紧挨着公用老虎灶的灶披间,更是冷得像个冰窟窿。 林阿翠的病,如同墙角那不断蔓延的霉斑,在这彻骨的湿冷里,无声地、顽固地侵蚀着她残存的生命力。 每一次发作,她都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蜷缩在冰冷的稻草铺上,身体剧烈地弓起又落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骇人声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碎呕出来。 蜡黄浮肿的脸憋得发紫,青筋在细瘦的脖颈上狰狞凸起,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混着滚烫的泪,小溪般淌下。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只剩下虚脱般的喘息,整个人瘫软如泥,眼窝深陷下去,眼神浑浊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 那只用碎布头缝制的简陋布娃娃,被阿翠用一根细麻绳,小心翼翼地系在了阿媛破棉袄的衣襟内侧,紧贴心口的位置。 阿媛很宝贝它,睡觉时都要攥在手里。 此刻,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母亲身边,听着那令人心悸的咳嗽风暴,小脸埋在母亲冰冷的、带着浓重草药味的怀里,身体微微发着抖,像寒风中一片瑟瑟的叶子。 那只没有五官的布娃娃,被她的小手紧紧攥着,塞在两人身体相贴的缝隙里,汲取着一点点微薄的暖意。 “娘……娘不咳……”阿媛抬起小脸,乌黑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心疼,伸出冰凉的小手,徒劳地想替母亲擦掉额头的冷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 阿翠连抬手安抚女儿的力气都快没了。 她只能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阿媛细软的、稀疏发黄的头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带着浓痰的嘶哑气音:“囡囡……不怕……娘……没事……”话音未落,又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侧过身,对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身体筛糠般抖动,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阿媛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母亲剧烈颤抖的身体,把脸更深地埋进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也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地啜泣着,眼泪浸湿了母亲单薄的衣襟。 就在这时,薄木板门被猛地推开,董同福裹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撞了进来。 他肩上落了一层薄雪,眉毛、胡茬都结着白霜,破旧的夹袄硬邦邦的,冻得像铁板。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和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冻裂了好几道血口子。 “阿翠!”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几步冲到“床”边,看到妻子咳得几乎背过气的惨状,脸色瞬间变得比外面的雪还白。 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 油纸包上还带着他胸口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 “药……抓来了……快……快熬上!” 董同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撕扯油纸的动作笨拙又急切。 阿翠咳得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丈夫冻得发青、写满惊惶的脸,又看了一眼那包救命的药。 她灰败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混合着希望和巨大愧疚的复杂光亮,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咳嗽淹没。 董同福不再犹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向冰冷的灶台。 他粗暴地拨开灶膛里冰冷的灰烬,用颤抖的手抓起几根潮湿的柴火塞进去。 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燃,微弱的光亮映着他布满血丝、焦灼万分的眼睛。 浓烟呛得他涕泪横流,但他毫不在意,只死死盯着那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弱的火苗,仿佛那是妻子生命的火种。 他把那包珍贵的草药一股脑倒进那个豁了口的粗陶药罐里,又手忙脚乱地从墙角水缸舀了冰冷的江水——家里早己买不起干净的水,只能去江边挑浑浊的江水沉淀了勉强用——倒进罐子,架在灶火上。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董同福佝偻如弓的脊背和写满愁苦绝望的脸。 他盯着药罐,身体因为寒冷和高度紧张而微微发抖。 每一次阿翠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他的肩膀就猛地一缩,仿佛那咳嗽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灶披间里弥漫开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煤烟味和湿冷的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药罐里的水终于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蒸汽顶得罐盖轻轻跳动。 董同福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垫着手,端起滚烫的药罐,将里面浑浊的、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倒进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 深褐色的药汁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像某种不祥的毒液。 “阿翠……药好了……快……趁热喝下去……”董同福端着碗,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抖,凑到妻子嘴边。 阿翠咳得浑身脱力,几乎无法支撑身体。 董同福一手费力地半扶起她冰冷沉重的身体,一手端着滚烫的药碗。 阿翠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嘴唇哆嗦着,抗拒着那刺鼻的气息。 董同福咬紧牙关,狠下心,将碗沿抵住妻子的唇缝,一点点地往里灌。 苦涩滚烫的药汁流入口腔,阿翠本能地抗拒,猛烈地呛咳起来,刚灌下去的药汁混合着血沫,猛地喷溅出来,染脏了董同福的破夹袄前襟,也溅湿了阿媛的额头。 “哇——”阿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额头上滚烫的液体吓得大哭起来。 “阿翠! 咽下去! 求你了! 咽下去!” 董同福的声音带着哭腔,不顾妻子的呛咳和挣扎,更用力地扶住她,继续强行灌药。 他的手在抖,碗也在抖,滚烫的药汁洒出来,烫红了阿翠的下巴和脖颈。 这场近乎残酷的灌药,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点药汁终于被强行灌下,阿翠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董同福怀里,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嘴角还残留着褐色的药渍和一丝猩红的血痕。 她闭着眼,脸色灰败如死人。 董同福放下空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不住地颤抖。 他低头看着怀里气若游丝的妻子,再看看旁边吓得忘了哭、只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紧紧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脸埋在她汗湿的头发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浑浊的泪水混着汗水,滴落在阿翠毫无知觉的脸上。 或许是那碗苦涩的药汁终究起了一点作用,或许是阿翠骨子里那份对女儿的不舍太过顽强,她竟又一次从鬼门关前挣扎了回来。 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咳嗽也并未根除,但至少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咳断气的风暴暂时平息了。 她终日裹着家里所有能御寒的破布烂絮,像一只筑巢的病鸟,蜷缩在灶披间那个唯一能晒到一点点午后微光的角落里。 阿媛西岁了。 长期的饥饿和恶劣的环境让她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小纤细,像一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胳膊腿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但那双眼睛,却越发乌黑明亮,带着一种过早洞悉了生存艰难的沉静和对外界永不熄灭的好奇。 弄堂口对面石库门里飘来的读书声,依旧是阿媛世界里最神奇、最具吸引力的存在。 尤其是当那位老先生开始领读《三字经》时,那抑扬顿挫、带着古韵的节奏,像带着魔力,总能让她停下一切动作,小小的身体转向声音飘来的方向,努力地竖起耳朵,小脸紧绷,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老先生的声音苍老而清晰,穿透福寿里的污浊空气,一字一句,敲打在阿翠的心上。 阿翠靠在冰冷的墙角,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但她的耳朵,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捕捉着窗外飘来的每一个音节。 那些字句,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神秘莫测,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魔力。 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破棉絮上的、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随着那诵读的节奏,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身下冰凉的稻草。 一个念头,如同墙角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在阿翠近乎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长——识字! 一定要让阿媛识字! 这是她这个病弱无能的母亲,在这暗无天日的泥潭里,唯一能为女儿抓住的、能让她将来“不像我”的一根稻草!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晰,甚至压过了她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的疼痛和窒息感。 然而,这念头带来的,却是更深重的绝望。 送阿媛去私塾? 那是痴人说梦。 董同福拉车挣下的那几个铜板,连一家人的口粮和她的药钱都捉襟见肘,常常要靠金花接济的米汤度日。 每次去药铺抓药,看着柜台上那些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药方,看着账房先生拨弄算盘时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情,董同福那佝偻的背脊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窘迫,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阿翠心上。 识字? 那是体面人家小姐才有资格想的事情。 她们这样的人,只配像蝼蚁一样在泥泞里挣扎,只配认识铜板上的字——那才是活命的根本。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阿翠的心。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灶台边那个积满厚厚一层草木灰的角落。 灰是冷的,死寂的,就像她此刻的心境。 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吝啬地洒进一点昏黄的光线,落在灶披间潮湿的地面上。 阿媛蹲在光影里,拿着父亲给她捡来的宝贝鹅卵石,正专心致志地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划拉着什么。 她的小眉头微微蹙着,小嘴无声地嚅动,模仿着窗外飘来的诵读声的节奏,小手握着石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歪歪扭扭的、谁也看不懂的线条。 阿翠默默地看着。 女儿专注的侧脸,被那一点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她看着阿媛用石头在地上划出的痕迹,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猛地劈开了她心头的绝望阴霾! 灰! 灶膛里烧尽的灰! 阿翠黯淡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簇微弱却无比炽热的火光!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关节的剧痛。 她佝偻着腰,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枯树,挪到灶台边。 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冻疮裂口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灶膛口边缘那层相对干净、细密的冷灰,一点点拢在一起,堆在冰冷的灶台面上。 灰白色的粉末在昏黄的光线下,形成一片小小的、平整的“沙盘”。 然后,她的目光在狭小的灶披间里急切地搜寻着。 最后,落在了灶膛边一根烧剩的、小指粗细的枯枝上。 她艰难地弯下腰,捡起那根木炭条。 炭条冰凉,粗糙,握在手里有些硌手。 阿翠回到那片小小的灰烬“沙盘”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喉咙里的痒意和身体的颤抖。 她学着女儿的样子,紧紧攥住那根粗糙冰冷的炭条,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炭条的尖端,狠狠戳进那层细密的灰里! 她的动作笨拙而僵硬,像初学握笔的孩童。 手臂因为虚弱而颤抖,炭条在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歪斜扭曲的、如同蚯蚓爬过的痕迹。 那根本不像字,只是一个丑陋的、用力的刻痕。 窗外的诵读声清晰地传来:“人……之初……”阿翠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灰面上那道丑陋的刻痕。 她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咬着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臂,再次将炭条戳下去,试图沿着刚才的痕迹,让它更像一点……更像一点老先生口中那个神奇的“人”字! 一笔,又一笔。 灰白色的“沙盘”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的黑色划痕。 汗水顺着她凹陷的鬓角流下,滴落在灰烬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她的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胸肺间针扎般的疼痛。 但她不管不顾,像着了魔一般,眼睛里只有那片灰烬,只有手中那根粗糙的炭条,只有窗外那不断重复的、神圣的“人”字音节! 她要把这个字刻进灰里,刻进骨头里! 她要学会它! 哪怕只学会这一个字! 她要把它教给阿媛! 这是她这个无能的母亲,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唯一能为自己、也为女儿点亮的一盏微弱的灯! 阿媛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创作”,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怪异的举动。 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在灶台边微微颤抖,看着母亲手中那根黑乎乎的东西在白色的灰上划出奇怪的痕迹。 她慢慢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母亲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母亲破烂的衣角。 “娘?” 阿媛稚嫩的声音里充满疑惑。 阿翠猛地从那种忘我的、近乎偏执的状态中惊醒。 她喘着粗气,回过头,看到女儿清澈纯净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又低头看了看灰烬上那一片狼藉、丑陋不堪的黑色划痕。 一股巨大的羞惭和自惭形秽猛地攫住了她! 她像被人撞破了最不堪的秘密,手一抖,那根炭条“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灶台上,滚了几滚。 她慌乱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用那件破棉袄的袖子,发疯似的去抹擦灶台上那片她刚刚费尽心力刻画的“痕迹”。 细密的灰烬被粗糙的袖口搅乱、抹平,那些歪斜丑陋的黑色线条瞬间模糊、消失,只留下一片脏污狼藉的灰黑色印记。 “脏……脏了……娘擦擦……”阿翠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掩饰不住的慌乱。 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是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片早己被抹平的灰烬,仿佛要擦掉自己心中那点刚刚燃起就被现实无情嘲弄的、微弱的火光。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肺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袭来,她佝偻着身体,咳得几乎背过气去,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的残烛。 阿媛被母亲剧烈的咳嗽吓住了,小嘴一瘪,乌黑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她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母亲剧烈颤抖的腿,把小脸贴在母亲冰冷的裤子上,小小的身体也跟着一起颤抖起来。 灶披间里,只剩下阿翠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咳声,和阿媛无声的、恐惧的啜泣。 那片被抹平的灰烬,如同一个被粗暴熄灭的梦,无声地躺在冰冷的灶台上,嘲笑着这灶台边刚刚燃起又瞬间熄灭的、卑微的微光。 几天后,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 董同福比往日回来得更晚,脸色也更加灰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每一步都踩在福寿里湿滑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他肩上没有扛着那袋赖以糊口的糙米,腰间那个破布钱袋也干瘪得没有一丝起伏。 只有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破旧蓝布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灶膛里没有火光,只有冰冷的灰烬。 阿翠蜷缩在角落的稻草铺上,似乎睡着了,但紧蹙的眉头和急促的呼吸显示她睡得并不安稳。 阿媛裹着破棉袄,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怀里抱着那个没有五官的布娃娃,小脸冻得发青,听到门响,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睛望向父亲。 董同福的目光在妻女身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交织着深重的疲惫、无边的愁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地走到灶台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生火,而是将手里那个蓝布包,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冰冷积灰的灶台面上。 他站在那里,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蓝布包,仿佛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昏黄的油灯光将他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污秽的墙壁上,随着灯火的跳动而摇曳不定。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伸出粗糙冰冷、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姿态,颤抖着,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个破旧的蓝布包。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薄薄的、纸质粗糙发黄、边角己经磨损卷曲的小册子。 封面上,竖排印着三个墨色浓重的繁体大字:《三字經》。 那字迹端正而古朴,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与这破败灶披间格格不入的、遥远而神圣的气息。 董同福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颤抖,抚摸着那粗糙的封面,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深重的羞惭,有无地自容的窘迫,有豁出去的决绝,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深藏于绝望之下的、微弱而笨拙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驱散喉咙里的哽咽,然后转过身,走到阿翠蜷缩的角落,蹲下身。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怕被人听见的紧张和窘迫:“阿翠……醒醒……你看……我给你……带回来了……”阿翠在昏沉中被唤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丈夫脸上,随即,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间聚焦在他手中那本薄薄的、封面印着三个墨色大字的小册子上。 《三字經》!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带着灼热温度的闪电,猛地劈开了阿翠昏沉混沌的意识! 她灰白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光芒!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无法动弹,只能急促地喘息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那本册子,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神物。 “……你……你……”阿翠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极度的震惊,“……哪……哪来的? ……当……当了什么?!” 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这本在她心中如同圣物一般的书,绝不可能是凭空得来的!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到了家里唯一那床还能稍微御寒的破棉被,想到了董同福身上那件仅有的、还算完整的夹袄……甚至想到了他赖以谋生的那辆破黄包车! 董同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无地自容。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看妻子的眼睛,握着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千钧重物堵在那里。 过了好半晌,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破碎而含糊的话:“……没……没当东西……是……是求了……求了‘惠康堂’的账房先生……他……他儿子开蒙时用过的……旧书……我……我给他磕了头……答应……答应白给他拉一个月的车……不要钱……”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屈辱和难以启齿的羞惭。 他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白拉一个月的车! 不要钱! 阿翠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一个月! 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家里将彻底断粮! 意味着她那点可怜的药钱也将化为乌有! 意味着她和阿媛可能活活冻死饿死在这冰冷的灶披间里! 巨大的震惊、恐惧和一种被丈夫这近乎愚蠢的举动所激起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你疯了吗?! 董同福!” 阿翠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裂帛,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在死寂的灶披间里炸开,“白拉一个月车?! 你……你想饿死我们娘俩吗?! 一本破书! 一本破书能当饭吃吗?! 能当药喝吗?!”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剧烈的咳嗽再次汹涌袭来,咳得她蜷缩成一团,脸色由红转紫,眼泪鼻涕一起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阿翠! 阿翠你别急! 听我说!” 董同福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扶住妻子,手里的《三字经》“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他顾不上捡,急切地解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巨大的痛苦,“我……我算过了! 我……我早上再早起一个时辰! 晚上……晚上再多拉一趟! 码头那边……听说……听说晚上卸煤的活……工钱能多一个铜板! 我……我去! 我能熬! 我能熬过去的! 这书……这书……”他猛地指向掉在地上的书,又指向旁边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呆住、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的阿媛,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给阿媛! 给囡囡认字! 不能让她……让她像我们一样! 做个睁眼瞎! 一辈子……一辈子烂在这泥坑里啊!”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充满了绝望的悲鸣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阿翠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那里,剧烈起伏的胸口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本沾了泥水的、封面朝上的《三字经》,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旁边吓得瑟瑟发抖、小脸上挂满泪珠的女儿阿媛。 董同福那绝望的嘶吼,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不能让她像我们一样! 做个睁眼瞎! 一辈子烂在这泥坑里!”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灵魂最痛的地方! 她日夜煎熬,她咳血挣扎,她看着女儿在污浊里爬行,她听着窗外那令人心颤的读书声……支撑她在这无边苦海里不沉没的,不就是这点微弱的、不甘的念想吗? 不就是这点想要女儿“不像我”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奢望吗? 如今,这本承载着她不敢宣之于口的梦想的书,这本丈夫用一个月血汗、用尊严下跪磕头换来的书,就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 它沾着泥水,它意味着接下来一个月更深的饥饿和寒冷,它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一家人卑贱如尘的命运! 巨大的痛苦、绝望、不甘、愤怒、羞耻、还有一丝被丈夫这近乎悲壮的举动所点燃的、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共鸣? ……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丈夫那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又猛地低头看向地上那本《三字经》,再猛地抬头看向惊恐哭泣的女儿……“哇——!”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腥甜味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猛地从阿翠口中喷涌而出! 不是药汁,不是食物。 是血! 一大口暗红的、粘稠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鲜血,如同怒放又瞬间凋零的彼岸花,喷溅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也溅落在近在咫尺的那本《三字经》粗糙发黄的封面上! 几个浓重的墨字——“三字經”,瞬间被那刺目的暗红所浸染、覆盖,变得模糊而狰狞! “娘——!” 阿媛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尖叫,小小的身体扑向母亲。 董同福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一般的灰败! 他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和那本被血污浸染的书,看着妻子瞬间萎顿下去、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身体,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阿翠——!!!”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福寿里这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寒夜! 灶披间里,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在斑驳污秽的墙壁上投下剧烈晃动的、如同鬼魅乱舞的阴影。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苦涩的药味、潮湿的霉味,沉甸甸地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本浸染了母亲鲜血的《三字经》,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暗红的血迹在粗糙的纸面上缓缓洇开,如同一个残酷而沉默的印记。 窗外,黄浦江浑浊的浪涛声,永不停歇地拍打着堤岸,像这座城市沉重而悠长的叹息,也像为这灶台边刚刚燃起就瞬间被血与泪浇熄的微光,奏响的一曲无望的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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