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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刚停，檐下铜铃还晃着，七皇子府的门被推开了。 内侍监捧着圣旨进来时，沈清辞正坐在堂前抄一幅《心经》。 笔尖顿住，墨点落在“色即是空”那行字上，像一滴没擦净的血。 “七皇子接旨。”
婚期定于下月初九，钦此。” 沈清辞起身，双手接过，膝盖刚弯就咳了一声，手背抵唇，指缝里渗出一点湿痕。 他顺势低头，用袖口擦了。 “儿臣……谢母后隆恩。” 他声音哑，“只是这身子，夜里咳得厉害，连笔都握不稳。 娶妻承嗣，恐有负圣命。” 内侍没接话，只把礼单递上：赤金头面一对、玉如意两对、红缎八匹、沉香木箱十二口，皆由宫中匠造司监制。 “东西己入府库，明日便请礼部拟仪。” 内侍顿了顿，“太后说了，孝道为先。 皇子拒婚，便是不孝。” 话音落，人就走。 门合上那一瞬，沈清辞脸上的虚弱全收了。 他盯着礼单最末一行小字：“婚轿自镇国将军府出，经朱雀街、承天门，入皇子府。” 绕宫门一圈，是要他当众谢恩，把婚事坐实。 他把圣旨卷起，塞进香炉。 火苗窜上来，烧到“钦此”二字时，他吹了口气，火灭了，只剩焦边。 外头传来脚步声，是老仆带人清点礼箱。 他没看，只问：“赵德安昨夜去了哪儿？” “将军府西角门，亥时进，子时出。 带了两个箱子，没贴封条。” 沈清辞冷笑。 赏赐是试探，婚事是套索。 李家要的不是女婿，是把他的命挂在将军府的梁上。 他起身回书房，关上门，从书架抽出一本《兰亭序集注》，翻到中间一页。 纸背有行极小的批语，墨色陈旧：“字有骨，人不可无节。” 那是谢晏之的字。 十年前，他临这帖时手抖，写歪了“流”字，谢晏之站在身后，笔尖点纸，说了这句。 第二天他就被送去了别苑，再没见过这位太傅。 如今这人成了丞相，冷得像块铁。 可昨夜工部突然来查家具，连他那张金丝软榻的承重梁都拆开看了。 查完没留话，也没走账面，是私查。 谁会为一张床动用工部匠人？ 除非……有人怕床里藏东西，更怕他死在婚前。 沈清辞把书合上，提笔研墨。 纸铺开，他写得极慢：“学生沈清辞，病中偶得《洛神赋》残帖，笔意难解，敢请太傅赐教。 若蒙不弃，午后申时，登门拜谒。” 落款没写“七皇子”，只题“学生清辞”。 写完，他唤来心腹：“送去丞相府，亲手交到苏文手里。 回来前，绕城三圈。” 心腹迟疑：“谢丞相……未必见您。 他从不见客，更别说谈什么书法。” “他会见。” 沈清辞把帖子吹干，折好，“他若真不管我，昨夜就不会派人查我的床。” 心腹走后，他换了衣裳。 素青襕衫，袖口绣竹纹，是他十五岁那年谢晏之唯一夸过的款式。 腰带系紧时，指尖擦过袖口旧痕——当年临帖，墨汁溅上，谢晏之皱眉：“心不静。” 他低头看着那抹黑迹，没说话。 申时差五刻，他出门。 马车出府，拐过两条街，他掀帘往后看。 一辆青篷车不紧不慢跟着，车轮声压着马蹄节奏。 他放下帘子，对车夫说：“走水道巷，进西市。” 车夫应声调头。 七拐八绕，甩掉尾巴后，他又让车停在一座药铺外，独自进去抓了剂止咳药。 出来时，换了身灰袍，帽子压低。 最后一段路，他步行。 丞相府在城东靖安坊，门不大，黑漆铜环，跟寻常官邸没两样。 门口立着两名侍卫，腰佩短刀，眼神扫过街面，不落一人。 沈清辞整了整衣领，抬手叩门。 门开一条缝，苏文站在里头。 他看见来人，眼皮微动，没说话，侧身让他进。 院中种着一棵老槐，枝干粗壮，影子铺满青砖。 沈清辞记得这树——十年前他来上课，谢晏之总坐在树下批卷，风吹一页，他翻一页。 “丞相在书房。” 苏文低声，“等您。” 沈清辞没问“怎么知道我会来”，也没说“他为何肯见”。 他只点头，跟着进了西厢。 门从外面合上。 书房陈设极简，一张案，两架书，墙角摆着青铜鹤灯。 谢晏之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册旧卷，正是他刚才写的拜帖。 见人进来，他放下纸，没起身，也没开口。 沈清辞行礼：“学生清辞，拜见太傅。” 谢晏之盯着他看了两息，才道：“你病了？” “咳了几日，不碍事。” “那为何穿这身衣裳？” 沈清辞一顿。 他没想到对方会注意这个。 “旧衣耐穿。” 他说。 谢晏之目光落在他袖口的竹纹上，停了两息，移开。 “《洛神赋》残帖，带来了？” “未携原件。 怕路上遗失，只默了三行，在这儿。” 沈清辞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铺在案上。 谢晏之低头看。 纸上三行小楷，工整清秀，末尾落款“清辞”。 他盯着那字迹，忽然问：“你书房昨夜烧了什么？” 沈清辞心跳一滞。 他没料到对方连这个都知道。 “旧稿。” 他答得平静，“临帖的废纸，堆得碍事。” 谢晏之没接话。 他伸手翻开手边一册旧档，是沈清辞少年时的课业。 一页《千字文》上，有他当年批的红字：“撇捺太急，心浮。” 他指尖在那行批语上停了停，才道：“你今日来，不是为书法。” 沈清辞抬头。 “赐婚圣旨己下。” 他说，“我若拒，便是不孝；若娶，便是入笼。” 谢晏之合上册子：“朝中婚配，皆由圣裁。 皇子更当以国事为重。” 这是官话。 冷，硬，不留缝。 沈清辞却笑了下。 “所以您昨夜让工部查我的床，也是为国事？” 谢晏之瞳孔微缩。 他没料到这人连这个都查到了。 沈清辞往前半步：“太后赏床，特制梁柱。 您怕里头藏毒，怕机关，怕我在婚前暴毙。 您查，是因为您知道，我一死，您就再无退路。” 谢晏之沉默。 半晌，他道：“你既知危险，为何还来？” “因为我比您更清楚。” 沈清辞声音低下去，“李家不会让我活到洞房。 婚前一场急病，最干净。” 他停了停，又说：“您当年教我写字，说‘人不可无节’。 如今我节将断，您若不伸手，就真成了冷面丞相。” 谢晏之猛地抬头。 沈清辞没躲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谁都没动。 外头传来一声檐瓦轻响，是风。 谢晏之终于开口：“你走吧。 婚事……我会想办法。” “怎么想？” 沈清辞不退，“您若上奏反对，太后只会说您越权。 若您沉默，婚事照办。 我需要的不是话，是动作。” 谢晏之盯着他，忽然道：“你变了。” “是。” 沈清辞点头，“十年前您给我暖手炉，我说谢谢。 现在我知道，谢字没用，得自己抢。” 谢晏之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从案下抽出一块木牌，推过来。 “三日后，工部要查将军府采买账。 你让心腹，带这个去工部库房，提一份‘沉香木箱’的出入档。” 沈清辞接过木牌，入手沉，刻着“政事堂令”三字。 “您不怕我拿它做别的？” “怕。” 谢晏之看着他，“但我更怕你死在婚前。” 沈清辞把木牌收进袖中。 “若我出事，您会后悔今日给我这块牌子？” 谢晏之没回答。 他只说：“走后门。 别走正门。” 沈清辞转身，手刚搭上门闩，听见背后一声极轻的问：“你那幅《心经》，抄完了吗？” 他背对着门，说：“烧了。 墨点污了‘空’字，不吉利。” 门开，他走出去。 苏文在院中等他，递来一包药：“丞相说，夜里咳得厉害，加三钱紫菀。” 沈清辞接过，没道谢。 他走出院子，拐进后巷。 巷子窄，阳光斜切进来，照在青砖上，像一道刀痕。 他走了一段，忽然停下。 袖中的木牌发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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