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鳞三千极其通知书最新章节免费阅读_剖鳞三千全文免费在线阅读

菜市场的喧嚣，是那种黏腻的、甩不脱的吵。天光还没彻底压过棚顶缝隙里漏下的灰尘，各种声响就搅和着鱼腥、肉臊和烂菜的沤臭，猛地炸开了。在这片混沌里，三号摊位总是最先腾起一阵湿漉漉的躁动。水盆哗啦倾覆，肥硕的鱼身砸在水泥案上，发出沉闷的肉响。紧接着是刀背迎头重击的闷响，噗的一声，世间一切扑腾和挣扎便戛然而止。然后是嗤啦——鳞片逆刮，一片银亮杂着血点的飞溅，黏腻地贴上案板、围裙，甚至不远处剥了一半的葱姜。最后，雪亮刀尖精准地剖开肚腹，一股更浓重的腥气裹着内脏的热烘烘的气味猛地窜出，女人的手便探进去，一掏，一拽，一团暗红发紫的脏器滑溜地落进旁边的红色塑料桶，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母亲站在案台后，橡胶围裙染得花红柳绿，防水靴踩在一地血水和鳞片碎沫里，每一下移动都带起细微的咕哝声。她的手，粗短，红肿，指节被冻水和鱼鳍划口子反复折磨得粗大变形，正死死摁住一条还在神经质弹动的青鱼。

刮鳞器在她手里急速运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我隔着几步远，胃里一阵翻搅。

那腥气无孔不入，钻进头发，黏在衣服纤维里，甚至错觉已经腌入了味，从喉咙深处返上来。

我屏住呼吸，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攥着的英语单词本上。“Abandon，抛弃，放弃…”嘴唇无声翕动，可母亲刮鳞的声响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站着干嘛？

挡道！”母亲头也不抬，哑着嗓子吼了一句。她手起刀落，鱼头剁下，滚到一边，眼睛蒙着白翳，直愣愣对着我。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一跳，脚跟险些踩进装污水的浅槽。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爬上来。憎恶。对这股气味，对这个地方，对她那双永远洗不干净、指甲缝里嵌着黑红血丝的手。我将单词本攥得更紧，指节发白。

那薄薄的纸页是我的盾牌，我的救生索，是我离开这片污浊黏腻的未来的唯一船票。

我必须走，远远离开这终年不散的鱼腥味，离开她佝偻着腰背在血水鳞片中摸索的身影。

这种生活，我一眼都不要看！“妈，我回去看书了。”声音绷得紧紧的，像一根快要扯断的弦。她终于从鱼案上抬起眼皮，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别的，但很快被一层粗糙的漠然覆盖。

“去呗。炉子上有剩饭，自己热。别开大火，费气。”我如蒙大赦，转身就走，几乎是小跑着冲出市场。身后那有节奏的剁击声，刮擦声，还有她偶尔拔高嗓门招揽生意的吆喝——“新鲜！便宜！”——像追命的符咒，催得我脚步踉跄。棚屋低矮，光线被四周更高的自建楼掐得只剩昏沉一绺。

屋里那股味道更甚，是经年累月的腥气钻进木头、泥地、每一件破烂家具里发酵后的产物，闷得人喘不过气。我砰地关上门，把自己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猛地深吸一口气，却差点呕出来——袖口上，竟然也沾了那股味！我疯了一样扯下外套，扔得远远的，一把抓过那本被翻毛了边的牛津词典，几乎是把脸埋了进去，贪婪地嗅着油墨印刷品的干燥气味。这才是文明的味道，是干净、体面、未来的味道。

“Abandon…” 我再次念出声，牙齿狠狠咬住这个单词。抛弃，放弃。

我要抛弃这一切，放弃所有与鱼腥、与底层、与她的劳苦绑在一起的肮脏和窘迫。傍晚，母亲回来了。开门，脱鞋，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先把一沓零碎票子放在桌上，然后才拖着步子走去灶台。屋里弥漫开更浓郁的鱼腥，还有她身上带来的市场里那种蔫巴蔬菜和生肉混合的沉闷气息。我盯着书本，脊背僵硬，不肯回头。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油锅爆响，一会儿，一碗鱼杂煮面放在了我手边。

粗瓷碗里，鱼白、鱼籽和一些辨认不清的碎肉混在红汤面条中，热气蒸腾，那股特有的腥鲜气味蛮横地冲入鼻腔。“吃了。”她言简意赅，自己端着一碗清汤面，坐在门槛的小凳上，背对着我，稀里呼噜地吃起来。我看着那碗内容物可疑的面，胃壁抽搐。

又是鱼！永远是鱼！处理时剖出的下脚料，就成了我们餐桌上不变的主题。我忍着恶心，胡乱扒了几口，鱼籽在齿间爆开腥咸的浆液，我猛地放下筷子。“怎么？”她听到动静，半回过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油花。“饱了。”我硬邦邦地说，推开碗，碗底还剩下一小撮面和几块沉底的鱼杂。她没再说话，转回头去，继续吃她的清汤面。

屋里只剩下她吸溜面条的声音，和窗外市场收摊后的寂寥动静。我重新埋首书堆，像一头困兽，在字母和公式里冲杀，拼一条想象中的血路。通知书来的那天，是个暴雨将至的闷热午后。邮递员在棚户区歪扭的小巷里喊我的名字，声音穿透低矮的云层。

我冲出去，手指颤抖地接过那个厚实的信封。牛皮纸的质感那么陌生，那么好。撕开，抽出那张纸，“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灼痛我的眼睛。我考上了，远远的，一个闻不到鱼腥味的大城市。我捏着那张纸，在原地又跳又叫，雨水最初几滴砸在脸上，冰凉，却浇不灭胸腔里炸开的火。邻居探出头来看，咧着嘴笑。我扬着通知书，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猛地，我想起母亲。她应该还在市场。我攥紧通知书，冲向那个我发誓要远离的地方。雨点密集起来，砸在市场锈蚀的棚顶上，轰鸣一片。

摊贩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摊，遮盖货物，没人注意一个狂奔的少年。三号摊位前，母亲正弯腰将最后几条没卖掉的死鱼装进塑料箱，盖上一层冰。

雨水冲刷着地面横流的血水和污物，泛起一片肮脏的粉红色泡沫。“妈！”我大喊，声音在雨声里变形。她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清是我，又看到我手里扬着的东西，愣了一下。她蹚着水快步走过来，橡胶靴子发出沉重的噗嗤声。“啥事？跑这么急？”她问，声音被雨声压得扁平。我把通知书塞到她眼前，手指点着那几个金字，几乎要戳破纸张：“考上了！妈！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她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急促地擦了几下，才小心地接过那张纸。她看得极其缓慢，眉头紧锁，仿佛那不是汉字，而是某种艰涩的符文。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流下，滴在纸上，她慌忙用袖子去蘸，在那烫金大字上留下一点模糊的水渍。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笑，又像是要哭，最终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反复地说：“好…好…真好…”她的手，那双红肿、裂口、指甲残缺的手，轻轻抚过通知书的边缘，那么轻，仿佛怕它碎掉。周围收摊的嘈杂，雨水的喧哗，忽然都退远了。我看着她那双眼睛，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浑浊的喜悦和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回去…回去说。

”她把通知书小心地折好，塞进围裙内侧一个干燥的口袋，拍了拍，然后转身，极其利落地收拾残局。搬箱，盖布，锁钱匣，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快了几分。那晚，她提前收了摊。雨还在下，棚屋里灯光昏黄，却似乎比往常亮堂了一些。

她罕见地没有立刻钻进厨房，而是拿着那张通知书，坐在门槛上，就着光，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手指一遍遍描摹校徽的轮廓。“北京…远不远？”她忽然问，声音干涩。“坐火车得一天一夜。”我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傲然。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望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侧脸在昏光里显得格外苍老。晚饭异常沉默。

她端上来的，竟然是一条完整的、煎得金黄的鱼，而不是往常的杂碎。鱼身上撒了葱花，淋了酱油，香气扑鼻。这大概是摊上最好的一条，她没舍得卖。“吃。”她说着，把鱼肚子最好那块肉夹到我碗里。我们沉默地吃着。我吃得很快，心里被未来填满，几乎尝不出鱼的味道。她吃得很慢，时不时停下筷子，看看我，眼神里那种陌生的东西又浮现出来。我吃完，放下碗筷：“妈，我看同学去。

”我需要分享这份狂喜，需要逃离这沉默的、让我无端感到窒息的庆祝。她没阻拦，只是点了点头。雨后的空气清新凉爽，我在外头晃荡了很久，跟每一个遇到的人分享好消息，接受他们的羡慕和祝贺。棚户区的憋闷仿佛暂时被打破了，我呼吸到的都是自由的空气。

直到夜深，我才带着一身微薄的酒气和剩余的兴奋回到家。棚屋的灯还亮着，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母亲背对着门口，坐在饭桌旁那张矮凳上。她佝偻着背，头低低地埋着，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以为她累了，睡着了。

轻手轻脚走过去，想叫她上床睡。走到她侧后方，我看清了。桌上，是我晚上吃剩的那条鱼的骨架。狼藉地摊在盘子里，头尾相连，刺刺拉拉。

母亲手里拿着半块干瘪的馒头，正小心翼翼地蘸着盘子里剩下的那点酱汁和油花。然后，她低下头，凑近那鱼头，仔细地、专注地啃食着鱼头鳃颊附近那点极其微薄的、暗红色的肉。

她的动作很熟练，舌尖灵活地剔刮着骨缝，发出细微的嘬吸声。我猛地站住，脚底像被钉死在地上。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啃完了鱼头，又拿起那根主刺，眯着眼，仔细地吮吸着上面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鱼肉纤维。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