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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铁镣扣上手腕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今天店门口那最后一笼刚出炉的葱油炊饼，怕是要被野猫叼了去。

爹和娘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开，像两只被踩了尾巴的鸡。

我没哭，也喊不出来。

只是被人推搡着往前走，视线里，那块写着“阿麦炊饼”的旧木招牌，在黄昏里晃得厉害。

木头的味道，混着街角沟渠的酸味，一股脑儿地钻进我鼻子里。

很杂，很乱，很难闻。

我被塞进一辆囚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咯噔一下，像踩在我心上。

我叫阿麦，一个在汴京城里烙炊饼的。

我的人生，本该和面粉、炉火、还有铜板打一辈子交道。

可现在，我成了杀人嫌犯。

大理寺的公堂，比我想象中要冷得多。

头顶的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我不认识，但想来应该是什么光明磊落、明镜高悬之类的场面话。

可我只觉得冷。

那冷气顺着膝盖下的石砖，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

“堂下何人，为何下毒害人性命？”

惊堂木一拍，我的魂儿跟着颤了三颤。

我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娘在一旁抽抽噎噎。

我抬起头，看向堂上坐着的人。

居中的那位官员，胡子花白，眼神浑浊，看我就像看一块砧板上的肉。

他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绯色的官袍，很安静。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仿佛那儿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大人，民女没有下毒，我们阿麦炊饼铺，做的是百年清白生意。”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没发好的面。

“清白？”花白胡子冷笑一声，一沓供词摔在我面前，“兵部主事张大人，今早吃了你家的炊饼，如今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御医说，是中了剧毒。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张大人？

我愣住了。

那个每日清晨都要来买两张葱油炊饼，总爱和我唠叨他家新添了孙子的和善老头？

不可能。

我的炊饼，从选面到烙制，每一道工序都干干净净。

我用的葱是城东王大妈家新割的，油是巷口李记磨的，盐……

盐？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将证物呈上来。”

我顺着声音望去，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官员。

他的声音，像清晨滴在荷叶上的露水，清清冷冷，却很好听。

一个衙役端着个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一张吃剩下的炊饼，还有一个盖着的瓦罐。

花白胡子厌恶地挥挥手。

衙役揭开瓦罐的盖子。

一股混杂着鱼腥、酸腐和草药的浓烈气味，瞬间在公堂上弥漫开来。

是呕吐物。

周围的人纷纷掩鼻，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爹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可那一瞬间，我忘了害怕。

也忘了身在何处。

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那冰冷的石砖，威严的官老爷，晃动的烛火……通通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股气味。

复杂，却层次分明。

就像一道被人做砸了的菜。

我闭上眼睛。

气味在我的鼻腔里，被一丝丝拆解开来。

黄河鲤鱼的腥气，很新鲜，是早上刚从码头运来的。

里面加了半夏，用来去腥，但火候没掌握好，留下了一丝苦涩。

还有两种菌菇，一种是南山脚下的野蕈，另一种……带着水汽，是雨后新发的。

十三种食材，两种香料……

不对。

还有一种味道。

很淡，藏在鱼腥和菌菇的鲜味之下，像一条滑腻的蛇。

是“断肠草”。

一种生长在阴湿水边的毒草，本身毒性不烈，但一旦遇上河豚的肝脏，就会变成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碗鱼羹里，有河豚。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那个年轻人。

他也在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大人，”我开口，声音不再颤抖，“张大人中的毒，源头不在这张饼里，而是在这碗鱼羹里。”

全场哗然。

花白胡子怒喝：“一派胡言！你一个做饼的，难道还懂医理不成？”

“民女不懂医理，”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但民女懂吃。这碗鱼羹，用料十三种，其中主料是黄河鲤，配料有河豚肝。为了去腥增鲜，厨子用了蜀州特产的‘三秋叶’作为香料。而真正的毒，是混在鱼羹里的断肠草，与河豚肝相遇，才成了剧毒。”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站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一个人。

李侍郎。我认得他，他府上的家丁偶尔也来买饼。他是蜀州人。

“而据我所知，整个汴京城，只有吏部李侍郎家的后花园池塘边，才长着这种断肠草。”

公堂之上，霎时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这个小小的民女身上，转向了那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朝廷大员。

我看见那个年轻的官员，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

那一下，像炉火里迸出的一点火星，不烫，却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