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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堂屋正墙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幅微微发黄的毛主席像，像框擦得一尘不染。 下面靠墙放着一张褪了色的红漆木桌，上面摆着几本厚厚的书——《毛泽东选集》、《共产党宣言》，还有一本《农业科技普及手册》，都摞得整整齐齐。 这就是我爷爷林国富最看重的地方，是他精神世界的“中军帐”。 爷爷是黑瞎子沟的老支书，虽然几年前因为年纪大了退了下来，但村里人见了他，依旧习惯性地喊一声“林书记”或“老支书”。
爷爷这辈子，最信服的就是“科学”和“道理”。 他常说：“咱庄稼人，地垄沟里刨食，靠的是啥？ 一是政策好，二是肯流汗，三是讲科学！ 天上不会掉馅饼，更没啥神仙皇帝能帮你收庄稼！” 爷爷的这种信念，是从血与火的日子里淬炼出来的。 他年轻时参加过民兵，后来是生产队的队长，经历过破西旧、立西新那个年代。 他常跟我念叨，他亲眼见过人们如何把庙里的神像拉倒，如何把那些画着符咒的黄表纸、罗盘、桃木剑扔进火堆里烧。 “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爷爷每当说起这个，嗓门就会不自觉地提高，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旧社会，老百姓为啥苦？ 就是因为被这些地主老财和神棍巫婆合伙骗了、压榨了！ 烧香拜佛要钱，请神驱鬼要钱，弄得家家穷得叮当响，病都看不起！ 结果呢？ 该饿死还是饿死，该病死还是病死！ 共产党来了，讲科学，信唯物，带着咱们修水利、搞良种、办合作社，这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这才是实打实的！” 他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那段艰难岁月留下的灰尘：“所以啊，小川，咱们得信这个。”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信脑子里的知识，信手里的老茧，信脚底下踩的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 那些鬼啊仙儿的，都是心里有鬼的人编出来吓唬自己、糊弄别人的！” 在我家，“封建迷信”西个字是绝对的禁忌。 谁要是在爷爷面前提什么算命、看风水、撞邪了，那准得挨他一顿狠批，半点情面都不讲。 村里以前有个跳大神的，叫刘婆子，爷爷在位时就没少敲打她，后来更是见到她就绷着脸，吓得刘婆子远远瞧见爷爷的背影都得绕道走。 这天晚饭，玉米碴子粥熬得粘稠喷香，就着奶奶腌的咸萝卜条和一大盆炖白菜粉条。 屋里暖洋洋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 我脑子里还盘旋着孙老歪讲的那些故事，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扒着饭，含混不清地问：“爷，那……后山老林场那边，以前真死过一个小媳妇吗？ 张奶奶说晚上能听见哭……啪！” 爷爷把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碗里的粥都溅出来几滴。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又拧成了那个熟悉的疙瘩。 “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屋里响起，“林小川！ 我白天刚跟你说的话，你都就着饭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哪来的小媳妇？ 哪来的哭声？ 那是风刮过树梢的声儿！ 自己吓唬自己，没出息！”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埋下头猛扒粥，不敢再吭声。 奶奶在一旁打圆场，轻轻推了爷爷一下：“哎呀，你吼孩子干啥？ 孩子不就是好奇问问嘛。 小川，快吃饭，别听那些没边的闲话。” 她说着，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 母亲王桂兰一首安静地吃着饭，听到爷爷发火，她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覆下来，看不清眼神。 爷爷余怒未消，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终落在母亲身上，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桂兰，你也是。 平时少跟那些老娘们凑一块东家长西家短的，没事多看看报纸，听听广播里讲的农业技术、国家大事。 别听风就是雨，跟着疑神疑鬼。 人呐，身子不舒服就去看大夫，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憋着憋着，没病也憋出病来了！” 母亲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依旧没有抬头。 我知道，爷爷这话有所指。 最近母亲总是没什么精神，夜里睡不安稳，有时候白天做着饭都能走神。 奶奶私下里嘀咕过两句，说是不是冲撞了啥，被爷爷听见了，好一顿数落。 “我看你就是累的！” 爷爷下了结论，“开春地里活多，家里家外操心。 等忙过这阵子，让建国（我父亲的名字）从城里捎点好奶粉回来，补补身子就好了。 啥鬼啊神的，都是扯淡！”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我的多嘴而变得有些沉闷。 只有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和窗外永恒的风声。 吃完饭，母亲默默地收拾碗筷，端去灶房洗刷。 奶奶拿出针线筐，就着灯光缝补一件我的旧衣服。 爷爷则戴上他的老花镜，拿起那本《农业科技普及手册》，凑到灯下仔细地看着，手指头在字里行间慢慢地移动，嘴里偶尔还无声地念叨两句，那认真的神态，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整个世界的真理。 我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像爷爷那样平静。 那些神秘的传说和爷爷斩钉截铁的否定，像两股麻绳，在我脑子里绞来绞去。 写完作业，我准备上炕睡觉。 经过外屋灶房时，我看见母亲己经洗好了碗，正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一个空水瓢，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窗外，一动不动，像是又陷入了那种莫名的恍惚。 灶膛里的余火未熄，微弱的光跳动着，映在她侧脸上，明暗不定。 我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妈？” 母亲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很远的地方叫醒了一样，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地上。 她回过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露出那种温和却带着疲惫的笑容：“哎，小川啊，作业写完了？ 快睡去吧。” “妈，你看啥呢？” 我好奇地也往窗外望去，外面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没……没看啥。” 母亲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仿佛手上沾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好像……好像刚听见有啥东西跑过去的动静……兴许是风刮倒了啥吧。” 她的话音刚落，堂屋里立刻传来爷爷不满的咳嗽声，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 母亲立刻噤声，冲我摇摇头，示意我赶紧去睡。 我躺进被窝，心里那点疑惑却越来越重。 真的是风吗？ 还是……就在这时，原本趴在窝里睡觉的大黄狗突然猛地抬起头，耳朵支棱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安的呜咽声，一双狗眼警惕地盯着的方向，赫然就是母亲刚才凝望的那片漆黑的窗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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