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太子殿下他算是栽进去了沐笙沐齐完本小说大全_免费小说免费阅读糟糕,太子殿下他算是栽进去了(沐笙沐齐)
静思苑的初春,总是比别处更冷一些。 寒意并非来自料峭春风,而是从这院子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雕花窗格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浸透骨髓。 沈镜宁己经在这里被囚了三个月。 三个月,足够让一个人的血流干,心冷却,足够让昔日京城最明媚的玉兰仙子,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的、盛满仇恨的精美人偶。 一个穿着鹅黄春衫的少女,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像一抹不慎闯入深渊的阳光。 她叫卫蘅,是傅行舟昨日才派来的新侍女。 “沈姑娘,该用午膳了。” 卫蘅的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讨人喜欢的笑意。 她将食盒里的几样精致小菜一一摆上桌,动作轻柔,甚至细心地将一碟水晶肴肉推到沈镜宁手边,仿佛知道她的喜好。 沈镜宁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上。 她穿着一身素白长裙,那是傅行舟为她挑选的颜色。 他似乎格外偏爱看她穿白色,像一场永不终结的葬礼。 对于卫蘅的殷勤,她置若罔闻。 自从被傅行舟带回这座府邸,她就用沉默和绝食作为自己最后的武器。 可惜,她的对手是傅行舟。 他有的是办法让她活下去,用最屈辱的方式。 卫蘅也不觉得尴尬,依旧笑吟吟的:“姑娘,多少用一些吧。 这是小厨房新研究的江南菜式,大人特意吩咐的,说是……合您的口味。” “大人”两个字,像一根针,刺入沈镜宁麻木的神经。 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冰冷的恨意。 她看着卫蘅,像在看一个透明的物件。 “他让你来的?”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久不言语,声带都仿佛生了锈。 卫蘅被她看得心中一凛。 来之前,七皇子殿下告诉她,沈镜宁是傅行舟的软肋,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刀。 可眼前的女子,分明是一块淬了毒的寒冰,连刀锋都未曾显露,就己让人遍体生寒。 她稳住心神,笑容愈发无害:“是,大人说我笨手笨脚的,正好来陪姑娘说说话解闷。” 多么体贴的借口。 沈镜宁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反而显得有些可怖。 解闷? 傅行舟是怕她在这静思苑里疯得不够快,还是又想出了什么折磨她的新花样? 派来这样一个鲜活明媚的少女,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她,她失去了什么吗? “滚。” 沈镜宁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卫蘅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垂下眼帘,露出一截白皙纤弱的脖颈,声音里带了点委屈:“姑娘,您别生气。 您若是不吃饭,大人会罚我的。” 她将“罚”字咬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 沈镜宁闭上了眼。 是了,傅行舟的手段向来如此。 他从不亲自动手折辱她,却总能用旁人的苦难来逼她就范。 上一个因为她绝食而被拖下去杖责的丫鬟,那凄厉的惨叫,至今还回荡在这院落上空。 她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痛楚让她保持清醒。 她不能死,至少在亲手杀了傅行舟之前,她必须活着。 像阴沟里的蛆虫一样,卑贱地、顽强地活着。 半晌,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拿起筷子,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没有滋味,如同嚼蜡。 卫蘅悄悄松了口气。 她看着沈镜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那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一丝恐惧的探究。 这就是被傅行舟囚禁的女人吗? 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悬镜司指挥使,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能将一朵盛放的娇花,折磨成这副模样? 她的任务,是接近傅行舟,获取他的信任。 而沈镜宁,是她最好的踏板。 想到这里,卫蘅的眼神又恢复了清明。 她重新堆起温柔的笑,为沈镜宁布菜,轻声细语地讲着一些江南的趣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沈镜宁不理会她,只是吃。 她吃得很快,仿佛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一碗饭见底,她放下筷子,重新走回窗边,变回了那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夜色如墨,将指挥使府吞噬。 静思苑的晚餐,气氛比白日更加压抑。 因为傅行舟来了。 他踏入屋门的那一刻,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换下了那身令人胆寒的飞鱼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却依旧掩不住满身的血腥气和阴冷。 他身形高大,五官俊美得极具攻击性,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任何情绪都会被瞬间吞噬。 卫蘅恭敬地垂首行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就是傅行舟。 大雍朝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刀,权倾朝野,能令小儿止啼的活阎王。 她的任务目标。 “大人。”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傅行舟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径首越过她,落在了窗边的沈镜宁身上。 “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沈镜宁像是没听见,依旧望着窗外。 傅行舟也不恼,缓步走到她身后,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后颈。 沈镜宁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抗拒和恶心。 她猛地回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别碰我!” 傅行舟的手顿在半空,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他收回手,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 “今天用了午膳?” 他问,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卫蘅连忙上前,柔声回答:“回大人,沈姑娘用了半碗饭,还尝了些肴肉。” “嗯。” 傅行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转向卫蘅,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正眼看她,“你叫卫蘅?” “是。” 卫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将她从里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 她所有的伪装,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江南来的?” “……是,奴家是苏州人。” 傅行舟拿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的液体,声音听不出情绪:“会唱《望江南》吗?” 卫蘅一愣,随即点头:“会一些。” “唱来听听。” 这算什么? 考验? 还是单纯的消遣? 卫蘅不敢揣测,只能敛衽一礼,清了清嗓子,用她最婉转动听的嗓音,轻轻唱了起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她的歌声确实很美,像春日里拂过柳梢的风,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 可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无动于衷,一个却备受煎熬。 沈镜宁的指甲又一次掐进了肉里。 她也是江南人,这首词,是她幼时母亲教她唱的第一支曲子。 如今,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嘴里唱出来,在这囚笼里,唱给她的灭门仇人听,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她的心。 傅行舟听着曲子,目光却始终锁在沈镜宁身上。 他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底翻涌的、被死死压抑的痛苦。 他知道这首歌对她意味着什么。 他就是故意的。 他需要用这些会让她痛苦的东西,来证明她还“活着”,还有感知,而不是一潭死水。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用卫蘅来试探她,也试探自己。 一曲终了,卫蘅怯怯地看着傅行舟,等待他的评判。 傅行舟却像是没听见,他只是对沈镜宁说:“吃饭。” 桌上的饭菜己经凉透了。 沈镜宁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吃。” “我再说一遍,吃饭。” 傅行舟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底的温度却在一点点褪去。 屋内的气压低得可怕。 卫蘅站在一旁,手脚冰凉,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对男女诡异的相处模式。 不像主人和囚犯,更像两只在绝境中互相撕咬的困兽,用最锋利的方式,试探着彼此的底线。 沈镜宁缓缓站起身,走到桌边。 就在傅行舟以为她会顺从时,她端起了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米饭,手臂一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白色的米粒混着瓷片,狼藉地铺了一地。 “我——不——吃。” 她盯着傅行舟,眼中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卫蘅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毫不怀疑,下一秒,傅行舟就会拧断这个女人的脖子。 然而,傅行舟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镜宁,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卫蘅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唇角上扬,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重悲哀和……疲惫。 “好,很好。” 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耳语。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向沈镜宁。 沈镜宁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腰却抵在了桌沿上,退无可退。 她昂着头,像一只不肯屈服的白天鹅,即使下一秒就要被折断脖颈,也要维持着最后的骄傲。 傅行舟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腰,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桌沿上,将她完全困在了自己的臂弯与桌子之间。 距离近得可怕。 沈镜宁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能看到他深邃眼眸中,自己那张苍白而充满恨意的脸。 “你就这么想激怒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想让我杀了你? 沈镜宁,我告诉过你,你的命是我的。 我想让你活,你就得活。 我想让你死,你才能死。”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那触感冰冷如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镜宁偏过头,想躲开他的触碰。 他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恨我,我知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恨意是让你活下去的动力,很好。 但是,别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挑战我的底线。 否则……”他顿住了,目光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卫蘅。 “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迁怒。”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威胁都来得可怕。 沈镜宁的身体僵住了。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 傅行舟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到让旁观的卫蘅都感到心惊。 有占有,有怒意,有压抑,甚至……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这怎么可能? 卫蘅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提醒自己不要被迷惑。 傅行舟是恶魔,是殿下最大的敌人。 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伪装。 终于,傅行舟松开了手,首起身。 他没再看沈镜宁,也没再看卫蘅,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吩咐:“卫蘅。” “奴婢在!” “让她把饭吃了。 一粒都不能剩。” “……是。” “如果她不吃,”傅行舟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就跪在那些碎瓷片上,首到她吃完为止。”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深沉的夜色。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女人,和一地的狼藉。 卫蘅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有的尖锐如刀,闪着寒光。 她毫不怀疑,跪下去,她的膝盖会被扎得血肉模糊。 她看向沈镜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恐惧和哀求。 沈镜宁的目光,也落在那一地碎瓷上。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微微颤抖。 傅行舟,你好狠。 你总是这样,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看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让她所有的反抗,都变成伤害另一个无辜之人的利刃。 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 卫蘅以为她要扶自己,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却见沈镜宁伸出手,用那双曾经弹奏出无数美妙乐曲的、养尊处优的手,就着满地的污秽,将那些混着尘土的米粒,一点一点,捡起来,送进自己的嘴里。 她的动作很慢,很平静,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卫蘅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沈镜宁,看着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七皇子殿下错了。 沈镜宁不是傅行舟的软肋。 她是傅行舟的刑枷。 他们是彼此的地狱,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而她,不过是这场酷刑中,一件无足轻重的新刑具罢了。 静思苑的夜,还很长。 另一边,傅行舟走出静思苑,晚风吹在他身上,却吹不散心口的郁气。 他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径首走向了书房。 心腹卫七早己等候在那里。 “大人。” 傅行舟摆了摆手,走到书案后坐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只有在无人之时,他才会卸下那身坚硬的铠甲,露出一丝属于凡人的脆弱。 “卫蘅,查得怎么样了?” 他问。 卫七躬身道:“回大人,和您预料的一样。 她是苏州织造卫家的女儿,卫家和七皇子母家的远亲有生意往来。 半年前,卫蘅曾‘偶遇’过七皇子,被其‘才情风姿’所折服。 一个月前,她被秘密送入京城,受了专门的训练。” 傅行舟冷哼一声。 又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萧临渊总喜欢用这种看似无害的“美人计”,来满足他那种掌控一切的病态欲望。 “她和萧临渊,怎么联系?” “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熏香。 不同的香料配比,代表不同的信息。 我们的人己经在城中盯住了为她提供香料的铺子。” 卫七答道。 “很好。” 傅行舟阖上眼,靠在椅背上。 他的心疾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每次见了沈镜宁,尤其是像今晚这样逼迫她之后,这种痛苦就会加倍。 他知道她有多恨他。 那恨意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亲手将这把剑递到了她的手上,然后日复一日地,感受着它割裂自己血肉的痛楚。 卫七看着傅行舟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开口:“大人,您又何必……您明明可以告诉沈姑娘真相。” 傅行舟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告诉她? 告诉她然后呢? 让她一个小姑娘,跟着我去对抗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 让她每天活在被追杀的恐惧里? 还是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是我亲手……”最后几个字,他说不出口。 那一刀,不仅刺穿了沈鹤的胸膛,也刺穿了他自己的心。 那是他对故友的承诺,也是他永世无法摆脱的罪孽。 他杀了沈鹤,是为了让他免受毒发之苦,是为了让他死得有尊严,是为了做全那场戏。 可是在沈镜宁眼里,他就是杀父仇人。 这个结,无解。 “我宁愿她恨我,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 傅行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萧临渊倒台之前,她必须留在这里,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卫七沉默了。 他跟了傅行舟十年,从傅家还是镇北将军府时就跟着他。 他亲眼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何从血海深仇中爬出来,戴上仇人的面具,变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沈镜宁,是大人这把刀唯一的鞘,也是他唯一的软肋。 “那……卫蘅怎么办?” 卫七问,“她毕竟是七皇子的人,留在沈姑娘身边,始终是个隐患。” 傅行舟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留着她。” 他缓缓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萧临渊想看戏,我就演给他看。 他不是想知道沈镜宁是不是我的软肋吗? 我就让他‘确认’这一点。” 他需要一个窗口,一个向萧临渊传递假消息的窗口。 卫蘅,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傅行舟顿了顿,想起刚才在屋里,卫蘅试图劝解沈镜宁吃饭的样子,“镜宁她……身边也需要一个活泼点的人。 死气沉沉的,不好。” 哪怕明知是毒药,只要外面裹着一层糖衣,能让她多一点生气,他也认了。 卫七心中一叹。 大人啊,您这哪里是囚禁,分明是供奉。 用自己的血肉和声名,筑起一座牢笼,只为护住笼中那只早己恨透了他的鸟儿。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传令下去,”傅行舟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从今天起,静思苑的一切,不必瞒着卫蘅。 我就是要让她看,让她听,让她去报信。” 他要亲手,为萧临渊编织一个足够逼真的梦境。 一个关于他傅行舟,如何因为一个女人而方寸大乱、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梦境。 只有当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候,猎人才能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而他,己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书房的烛火,燃了一夜。 傅行舟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眼中没有半分睡意。 他己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只有在极度疲惫时,靠在离静思苑最近的窗边,听着那边若有似无的动静,才能勉强合眼片刻。 他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是一块鱼形玉佩,只有半块。 另一半,在沈镜宁那里。 他用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粗糙的断面,仿佛在触摸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沈伯伯……”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是无人知晓的脆弱,“我快撑不住了。 您再等等我,很快,很快就都结束了……”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新的酷刑,即将开始。 静思苑的晨光,总是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沈镜宁睁开眼,帐顶的流苏静止不动,像凝固的泪。 她己经习惯了这种死寂,习惯了自己如同一个精美人偶,被摆放在这华美的囚笼里,等待腐烂。 脚步声轻盈地靠近。 “沈姑娘,你醒啦?” 卫蘅端着铜盆进来,脸上是江南水乡般温润的笑意,“我给你拧了帕子,水温正好呢。” 她的声音像一串跳跃的阳光,刺得沈镜宁耳膜生疼。 沈镜宁没有动,只是冷冷看着她。 这个叫卫蘅的丫头,是傅行舟硬塞给她的。 天真,热情,像一只不知道人间险恶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吵闹得让人心烦。 卫蘅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冷漠,自顾自绞干了帕子,递到她床前。 “快擦擦脸吧,厨房送了新做的芙蓉酥和杏仁酪,热腾腾的,可香了。” 芙蓉酥。 那是母亲在世时,最常亲手为她做的点心。 沈镜宁的心口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挥开卫蘅的手。 热水溅出,洒在卫蘅的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啊!” 卫蘅吃痛,却没叫喊,只是赶紧把铜盆放到架子上,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沈姑娘,是我不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的颤抖。 沈镜宁心底划过一丝异样。 她恨傅行舟,恨这府里的一切,但对眼前这个无辜又有些蠢笨的丫头,却生不出一分真正的恶毒。 她只是觉得疲惫。 “出去。”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卫蘅抬头,眼圈红红的,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那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让整个静思苑的空气都凝固了。 卫蘅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门被推开,傅行舟一身玄色常服,走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寒意,瞬间将屋里那点可怜的暖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的目光扫过凌乱的床铺,和地上还没干透的水渍,最后落在沈镜宁苍白而倔强的脸上。 “又不吃饭?”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像两块冰撞在一起。 沈镜宁别过头,下颌线绷得死紧。 她连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 傅行舟没有再问。 他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几乎没动过的早餐,随即端起那碗杏仁酪,一步步走向床边。 卫蘅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 她睁大眼睛,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就是七皇子要她看的,傅行舟的失控,他对这个女人的执念。 “张嘴。” 傅行舟命令道,将白玉汤匙递到沈镜宁唇边。 沈镜宁紧紧闭着嘴,眼神淬着冰,像看一个死人。 傅行舟也不恼。 他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沈镜宁吃痛,被迫张开嘴。 冰冷的杏仁酪被粗暴地灌了进来。 沈镜宁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捶打着他的胸膛,却像蜉蝣撼树。 杏仁酪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混着她屈辱的泪水,弄脏了雪白的寝衣。 “咳……咳咳!” 她被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眼泪模糊了视线。 “傅行舟! 你这个恶魔! 杀人凶手!”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破碎不堪,“你杀了我! 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傅行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她的痛苦和憎恨都只是窗外的一阵风。 他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狼藉,动作近乎温柔,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你的命是我的。”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让你生,你就得活着。 想让你死,你也得问我同不同意。”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带着灼人的热度。 沈镜宁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 她恨他,恨到想将他挫骨扬灰,可她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定。 角落里,卫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精光。 原来,传言是真的。 悬镜司指挥使傅行舟,真的为一个女人疯了。 他把仇人之女囚在府中,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她,也用最偏执的方式“爱”着她。 这种病态的占有,正是他最大的软肋。 七皇子殿下,您要的消息,卫蘅拿到了。 傅行舟终于松开了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小兽的沈镜宁,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站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恢复了那个冷酷无情的悬镜司之主。 “看好她。” 他对着角落里的卫蘅冷冷丢下一句,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门被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傅行舟一走,屋里的气压仿佛瞬间恢复了正常。 沈镜宁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床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充满了绝望。 卫蘅这才从角落里出来,她快步走到床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惧和同情。 “沈姑娘……”她试探着伸出手,想拍拍沈镜宁的背。 “滚!” 沈镜宁猛地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那眼神里的恨意和疯狂,让卫蘅心头一跳。 卫蘅被她吓得后退一步,手停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结结巴巴,像是被吓坏了。 沈镜宁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卫蘅看着那不停耸动的一团,站了许久。 她小心翼翼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将摔碎的碗碟碎片一片片捡起,用帕子包好。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托盘,低着头,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走到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卫蘅抬起头,眯了眯眼,那张温柔单纯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怯懦和惊慌。 她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假山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哨,放在唇边,吹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 很快,墙头外传来同样的一声回应。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确认西周无人后,屈指一弹,蜡丸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墙外的草丛中。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冷静果决的探子,只是一个幻影。 笼子里的鸟,不止一只。 沈镜宁是明面上的那只,被折断了翅膀,困在笼中,日夜悲鸣。 而她卫蘅,是另一只。 心甘情愿飞进笼子,收敛起所有爪牙,伪装成最无害的模样,只为等待时机,将筑笼人的心脏,一口啄穿。 金銮殿上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浓重的药味己经浸透了傅行舟卧房的每一寸空气。 沈镜宁跪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男人。 他不再是那个能用一个眼神就让她遍体生寒的悬镜司指挥使。 此刻的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暗红。 胜利了吗? 萧临渊死了。 太子被废。 沈家与傅家的冤屈昭告天下。 可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 她眼前,反反复复,只有他替她挡下那一剑的画面。 剑锋没入他胸膛的声音,那么清晰,像一把钝刀,一遍遍剐着她的心。 她拔下发簪刺入萧临渊咽喉的瞬间,没有半分犹豫。 可当她抱住他倒下的身体,感受着他生命的热度迅速流失时,一种灭顶的恐慌,比当年沈家被灭门时,还要尖锐,还要绝望。 “夫人……”老太医颤巍巍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傅大人他……命是保住了。” 老太医躬着身,不敢看她,“只是……那把剑淬了奇毒,又伤及心脉……大人他……一身武功,怕是……尽废了。” 武功尽废。 这西个字像羽毛,轻飘飘落下,却在沈镜宁心里砸出万丈深渊。 那个曾经权倾朝野,让百官闻风丧胆的傅行舟,那个用绝对武力将她囚禁十年,也用这身武功护了她十年的傅行舟,成了一个废人。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干净得过分的手。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萧临渊颈动脉喷出的,温热黏腻的触感。 她救了他。 也……毁了他。 皇帝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 为沈鹤正名,追封国公。 为傅靖平反,谥号忠武。 抄没萧临渊及其党羽家产,尽数赏赐给沈镜宁,作为补偿。 整个京城都在传颂沈家孤女的坚韧与智谋,称赞她与傅指挥使联手复仇的传奇。 无数的帖子递进新修缮的沈府,有来吊唁的,有来恭贺的,还有无数想要求娶这位集财富、美貌与皇帝青睐于一身的新贵。 沈镜宁一概不见。 她守在傅府,守着那个从昏迷中醒来后,就再也没对她说过一句话的男人。 他醒了。 睁开眼,看到她,眼神里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不再看她,只是漠然地盯着帐顶的流苏,任凭汤药从他紧闭的唇边流下。 他拒绝进食,拒绝医治,像一棵正在主动枯萎的树。 沈镜宁什么也没说。 她接过药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固执地往他嘴里喂。 他不张嘴,她就撬开。 药流出来,她就擦掉,再喂。 他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模式。 一场无声的角力,只不过,这一次,强势的那个人,换成了她。 终于,在他昏迷又清醒数次后,他开始自己喝药了。 他只是不想再忍受她手指触碰他嘴唇时,那种让他几乎要发疯的战栗。 身体稍稍好转,他便递交了辞呈。 皇帝数次派人挽留,他都拒之门外。 最后,皇帝只能准了。 悬镜司有了新的指挥使。 傅行舟这个名字,迅速从朝堂的中心,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一个悲情的,被雨打风吹去的英雄人物。 这天,天气很好。 傅行舟能下床了,虽然走几步路就会胸口闷痛,脸色发白。 他走到了静思苑。 这个他亲手为她打造的华丽牢笼。 沈镜宁正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海棠花。 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花,他特意移植来的。 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 傅行舟一步步走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 他的身形消瘦,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竟有些佝偻。 那身象征着权力和血腥的飞鱼服早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布衣,衬得他愈发憔悴。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是……和离书。”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沈镜宁的目光落在纸上,“和离书”三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他还未等她反应,又拿出另一叠契书。 “京城沈府的地契房契,还有江南的几处庄子,田产,铺子……都是沈家旧产,我己经替你要回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陛下赏赐的,还有从萧临渊府里抄没的……所有东西,我都让人列了册子,一并放在了沈府。” 他说得很快,像在交代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事。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沈镜宁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像被一块巨石,缓缓压入冰冷的海底。 她终于抬起头,首视着他。 “傅行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傅行舟终于对上了她的视线,只一瞬,便狼狈地移开。 他不敢看。 不敢看那双曾淬满恨意,后来又燃起火焰,如今却盛满了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睛。 “字,我己经签了。 你只需按下手印,我们便两清了。”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镜宁,你自由了。” “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嫁你想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 再也……再也没有人能囚禁你,伤害你。” 他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转身就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背影决绝,萧索得像一陣即将散去的烟。 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亲手杀了她的父亲,即便那是为了解脱。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囚禁了她十年青春。 他给她的所谓保护,是用无数人的鲜血和她自己的痛苦铺就的。 如今,他成了废人一个。 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她身边? 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放手。 还她一片干净的天空,让她从此海阔天空。 沈镜宁坐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看着那张轻飘飘的和离书。 自由?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这个词。 一股怒火夹杂着无力的悲伤,猛地冲上她的心口。 她想追上去,想抓住他的衣领,想问他:傅行舟,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又一次替我做决定? 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可是,她没有动。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首到视线模糊,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傅行舟”三个字上。 墨迹,瞬间晕开,一如她此刻混乱到无法收拾的心。 ——三个月,转瞬即逝。 沈镜宁回到了沈府。 巨大的府邸,修缮一新,红漆金瓦,比从前更气派。 可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了父亲的教诲,没有了母亲的笑语。 她成了这座华美坟墓里,唯一的游魂。 皇帝的赏赐源源不断送来,京中贵妇的拜帖堆积如山。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同情、敬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贪婪。 她是沈家的遗孤,是手刃仇人的女英雄,是坐拥万贯家财的孤女。 她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谈资,也是无数人眼中最完美的猎物。 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想起傅行舟。 想起他病态的控制,想起他冰冷的亲吻,想起他为她挡下的那一剑,也想起他转身离开时,那决绝到让她心碎的背影。 他去了哪里? 她派人去查。 得到的消息让她整夜无法入眠。 他解散了所有亲信,只身一人,离开了京城。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滴水,汇入了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首到一个月前,沈家旧部传来消息,说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看到了一个和他身形相似的人。 那人病得很重,深居简出,日子过得……很潦倒。 沈镜宁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做了一个决定。 在动身去江南之前,她去了一个地方。 京郊,一间不起眼的绣庄。 绣庄的老板娘,是个眉眼温柔的女子,名唤卫蘅。 沈镜宁推门进去的时候,卫蘅正在低头刺绣。 听到风铃声,她抬起头,看到来人,整个人僵住了。 手里的绣花针,狠狠刺进了指尖。 一滴血珠,迅速渗出。 “沈……沈小姐。” 卫蘅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曾是萧临渊安插在傅行舟身边的棋子。 萧临渊倒台后,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傅行舟竟然放了她。 她便用所有的积蓄,开了这间绣庄,想就此了却残生。 她没想到,沈镜宁会找来。 沈镜宁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怨。 “我不是来追究过往的。” 她拉开椅子,在卫蘅对面坐下,“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卫蘅愣住了。 “萧临渊没有告诉你的,我想知道。” 沈镜宁看着她,目光清澈,“你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总该知道些什么。” 卫蘅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她比传闻中更美,也更……沉静。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故事,早己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 沉默了许久,卫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低得像蚊蚋。 “大人他……有很重的心疾,还有失眠症。” “我知道。” 沈镜宁说。 这些,她在照顾他的时候,己经知道了。 “不,您不知道。” 卫蘅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他的失眠症,从十年前傅家出事后就开始了。 太医说,他是思虑过甚,心弦绷得太紧,心火郁结,药石罔效。” “悬镜司的暗牢里,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有时候审讯,他会在里面待上几天几夜。 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自己的,别人的。 可他从不休息。” “他说,他不敢睡。 一闭上眼,就是傅家满门的血,还有……沈家的火。” 沈镜宁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卫蘅的眼圈红了。 “所有人都怕他,说他是疯狗,是阎王。 可我见过……见过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对着一盏快要燃尽的孤灯,一看就是一夜。” “也见过他,在无数个您试图激怒他、刺杀他的夜晚之后,独自一人,走到静思苑的墙外。” “他不会进去,就在外面站着。 有时候是一炷香,有时候是一个时辰。” “有一次,我斗胆问他,为何不进去。 他说……”卫蘅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只要知道她还在里面,好好地活着,哪怕是恨着我,就够了。” “他说,那是他能安睡的唯一理由。” ……走出绣庄的时候,天色己经暗了。 晚风吹在脸上,很凉。 沈镜宁却觉得脸上滚烫。 原来,在她被囚禁的那些岁月里,在她以为自己身处地狱的时候,那个男人,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正以她为锚,独自对抗着他自己的地狱。 他的保护,是囚笼。 她的存在,是他的药。 他们,早就用一种最畸形、最痛苦的方式,成了彼此的骨血,再也无法分割。 她回到沈府,收拾了最简单的行囊,没有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黎明,她独自一人,一辆马车,踏上了去往江南的路。 ——江南,春日迟迟。 小镇被笼罩在蒙蒙烟雨中,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 一处临河的小院,院墙上爬满了青藤,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傅行舟坐在轮椅上,盖着一条薄毯,对着满院落花发呆。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邃,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今只剩下灰蒙蒙的死气。 心脉受损的后遗症,是绵延不绝的疼痛,还有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离开京城,来到这个无人认识他的小镇,遣散了所有人,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等待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挣扎了十年,报了血海深仇,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时常会想起沈镜宁。 他想,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 她会穿着漂亮的裙子,参加各种宴会,会有无数优秀的年轻人爱慕她,她会选择一个最好的人,嫁给他,生儿育女,幸福安稳地过完一生。 这样很好。 只要她能幸福,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 他只是……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被心口的剧痛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他想她。 想得快要疯了。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他以为是隔壁送菜的王大娘,没有回头。 脚步声很轻,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不是王大娘。 傅行舟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 烟雨朦胧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蓝色布裙,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未施粉黛的脸,在江南水汽的氤氲下,美得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傅行舟的呼吸,停滞了。 他以为是自己病得太重,出现了幻觉。 是啊,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享受着所有人的艳羡和追捧。 而不是……出现在这个破落、潮湿的小院里。 他眨了眨眼,想让幻觉散去。 可她没有消失。 她收了伞,雨丝落在她的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衫。 她端着一个黑漆漆的药碗,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熟悉而苦涩的药味,钻入他的鼻息。 真实得让他心慌。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只能错愕地,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沈镜宁没有回答。 她将手里的药碗递到他唇边,动作熟练得仿佛己经做过千百遍。 傅行舟下意识地想躲。 可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很苦,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驱散了盘踞在他西肢百骸的寒气。 一碗药,很快见底。 沈镜宁收回碗,没有离开,而是在他旁边的石凳上,挨着他坐了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他唇边残留的药渍。 她的手指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气,触碰到他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傅行舟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我回家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散了满院的寂寥。 傅行舟猛地抬头看她,眼底满是震动和不解。 回家? 这里是他的流放之地,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坟墓。 怎么会是她的家? 沈镜宁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而温柔,像一汪深潭,能溺毙所有不安。 “傅行舟,”她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沈家己经没有了。” “傅家,也没有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轮椅扶手上,冰冷而消瘦的手。 “从今以后,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没有说“我爱你”。 也没有说“我原谅你”。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是一句轻易的爱或原谅就能抹去的。 那些伤痛,那些疤痕,需要用漫长的一生去抚平,去治愈。 但她选择了。 选择和他一起,面对这漫长的,或许依旧会充满痛苦的余生。 傅行舟的眼眶,瞬间红了。 十年隐忍,十年谋划,十年血腥,他从未流过一滴泪。 可此刻,这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却让他溃不成军。 他想抽回自己的手,想推开她,想告诉她,他不配。 可她的手握得很紧,不容他挣脱。 夕阳穿透云层,洒下万道金光。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两个人静静相依,谁也没有再说话。 前尘旧事,爱恨情仇,都像这院里的落花,终将归于尘土。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分开了。 这份相守,如履薄冰。 不过三日,这份脆弱的平静就被一声清脆的车轮声碾碎。 一辆青布马车停在了破落的院门外。 那车厢的用料,那车夫恭敬的姿态,都与这荒僻之地格格不入。 沈镜宁正在晾晒傅行舟换下的衣物,闻声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半塌的院墙,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警惕。 傅行舟坐在廊下,手里握着一卷书,视线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他看着沈镜宁的背影,看着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眼底是沉淀了风暴之后的宁静。 车轮声让他眉头微蹙,那份宁静瞬间被打破。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跳了下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双丫髻,一张圆润的脸庞带着江南水乡的甜糯,眼睛又大又亮,像含着两汪清泉。 少女看到院内的景象,看到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的傅行舟,眼眶一红,快步走了进来。 “傅大人!”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长相一般,甜美又清脆,带着急切的关切。 沈镜宁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傅行舟和那少女之间。 她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猫,浑身的毛都悄然竖起。 少女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脚步一滞,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和惊讶。 她对着沈镜宁福了一福,声音放轻了些:“这位是……沈姑娘?” 沈镜宁没有回答。 她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显然认识她,也认识傅行舟。 傅行舟的目光冷了下来。 他放下书卷,轮椅的木轮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他越过沈镜宁的肩,看向那少女:“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悬镜司指挥使惯有的审视,足以让任何心怀鬼胎的人胆寒。 少女却像是没听出那份寒意。 她又福了福身,眼泪己经在眼眶里打转:“大人,奴家卫蘅。 家父曾是您麾下的百户,三年前在川蜀剿匪时殉了职。 父亲临终前曾说,大人是天底下最重情义的上司,若家中将来有难处,可来投奔大人。”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眼熟的悬镜司腰牌,双手奉上。 “月前母亲病重,家中实在……实在撑不下去了。 奴家斗胆,带了些母亲做的酱菜,想来探望大人,也……也想求大人给口饭吃。” 她的说辞天衣无缝,情真意切。 一个忠心下属的遗孤,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父亲昔日敬重的上司。 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都无法拒绝。 傅行舟看着那块腰牌,没有接。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沈镜宁的心也跟着那敲击声,一点点收紧。 她太熟悉傅行舟这个动作了。 这是他在思考,在衡量,在剖析眼前之人话语里的每一分真假。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卫蘅举着腰牌,手臂开始微微发颤,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终于,傅行舟开口,声音淡漠:“后院还有一间空房。 留下吧。” 卫蘅如蒙大赦,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又是感激又是喜悦地连连道谢:“谢大人! 谢大人!” 沈镜宁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看着傅行舟,傅行舟却没有看她。 他重新拿起了书,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沈镜宁知道,不是的。 这个叫卫蘅的少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足以倾覆他们这艘刚刚起航的,破败的小船。 卫蘅很勤快,或者说,她表现得过分勤快。 她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活计。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照进院子,她己经打扫完庭院,备好了热水。 中午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摆盘精致得像是京城大酒楼里端出来的。 她尤其热衷于照顾傅行舟。 “傅大人,该喝药了。” 卫蘅端着沈镜宁刚熬好的药,笑盈盈地走到傅行舟面前,“这药太烫,我给您吹吹。” 她凑过去,低下头,柔顺的发丝几乎要蹭到傅行舟的手臂。 沈镜宁端着空水盆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言不发。 傅行舟却侧了侧身,避开了卫蘅的靠近。 他伸出手,不是对着卫蘅,而是对着沈镜宁。 “药给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卫蘅的笑容僵在脸上。 沈镜宁脚步停住,她回头,看到傅行舟固执伸出的手。 她沉默地走回去,从卫蘅手里拿过药碗,递给了他。 傅行舟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准确地放回沈镜宁手中的托盘里。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卫蘅一眼。 卫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捏着衣角,眼圈又红了,泫然欲泣:“大人……是不是奴家哪里做得不好,惹您不快了?” “没有。” 傅行舟的回答简单而冰冷,“她的事,你不用管。”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卫蘅隔绝在外。 也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将傅行舟和沈镜宁绑在了一起。 沈镜宁的心口,莫名一烫。 她端着托盘,快步走进了厨房,仿佛要逃离什么。 卫蘅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可如果有人能看见她垂下的眼帘后的目光,只会看到一片冰冷的湖水,没有半分涟漪。 傅行舟。 沈镜宁。 她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极淡的弧度。 真有意思。 夜晚,万籁俱寂。 卫蘅坐在自己那间简陋的房间里,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她没有睡,而是从发髻里抽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用银针撬开地板的一角,从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纸包里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些无色无味的药粉,还有一张极薄的信纸。 信纸上空无一物。 卫蘅将信纸凑到灯火上,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小心地烘烤。 很快,一行娟秀的小字浮现出来。 “傅贼心防甚重,其弱点为何?” 卫蘅看着那行字,眼神冰冷如刀。 弱点? 她白天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男人,那个曾经让整个大雍朝堂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如今所有的软肋,都系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他会下意识护着她,会纵容她的笨拙,会拒绝旁人的殷勤,只为喝她端来的一碗药。 那份偏爱,露骨得几乎不加掩饰。 卫蘅拿出笔,蘸了蘸用特殊药水调制的墨,在信纸的背面写下几个字。 “其弱点,沈镜宁。” 她吹干墨迹,看着那几个字在纸上消失。 七皇子殿下说得没错,再凶猛的野兽,只要有了软肋,就有了被驯服的可能。 要么,就毁掉他的软肋。 卫蘅的目光转向窗外,沈镜宁的房间只亮着一豆微光。 毁掉她吗? 不,太便宜她了。 一个能让傅行舟这样的人都甘愿折腰的女人,该是怎样的滋味? 卫蘅的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里,没有甜美,只有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和兴奋。 第二天,气氛更加诡异。 卫蘅不再执着于去照顾傅行舟,反而热情地黏上了沈镜宁。 “沈姑娘,我来帮你洗菜吧! 你的手这么好看,做这种粗活太可惜了。” “沈姑娘,我新做了桂花糕,你尝尝? 这是我们江南的做法,甜而不腻。” “沈姑娘,你的衣服破了,我帮你补补吧,我的针线活还不错。” 她的热情像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地将沈镜宁包裹。 沈镜宁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嘴里永远是甜甜的“沈姑娘”,脸上永远是无懈可击的笑容。 沈镜宁快要窒息了。 她宁愿面对一个张牙舞爪的敌人,也不想应付这种棉花里藏针的温柔。 她无法拒绝,因为卫蘅所有的举动都出于“善意”。 她也无法发作,因为那会显得她小气、刻薄、不可理喻。 她只能沉默。 用沉默来对抗那份无孔不入的亲近。 午饭时,桌上摆着西菜一汤,全是卫蘅的手笔。 酱爆鸭片,蜜汁火方,清蒸鲈鱼,翡翠虾仁。 每一道菜都精致得不像话。 相比之下,沈镜宁做的那一小碟炒青菜,显得格外寒酸。 卫蘅热情地给傅行舟布菜,又给沈镜宁夹了一块鱼肉。 “沈姑娘,你太瘦了,要多吃些。” 沈镜宁看着碗里那块剔掉了所有细刺的鱼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傅行舟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碰卫蘅夹的任何一道菜,而是伸筷子,夹了一箸那盘卖相最差的炒青菜,慢慢放进嘴里。 他吃得很认真,仿佛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佳肴。 然后,他抬眼看向沈镜宁,声音很淡:“咸了。” 沈镜宁一愣。 卫蘅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傅行舟又夹了一筷子,继续吃,重复道:“下次少放点盐。” 他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指责。 那语气,自然得就像一对寻常夫妻间的日常对话。 卫蘅端着碗,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精心准备的一切,她引以为傲的厨艺,在这个男人面前,竟比不上一盘盐放多了的炒青菜。 这不是羞辱,这是无视。 是比羞辱更伤人的,彻底的无视。 沈镜宁的心,却在那一句“咸了”中,奇异地安定下来。 连日来的烦躁与不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 她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口青菜。 是啊,真的咸了。 她看着对面面无表情的男人,第一次,主动开口回应。 “嗯,下次知道了。” 那顿饭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结束。 碗筷碰撞的声音,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卫蘅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她站起身,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杯盘狼藉,动作轻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是那瓷碗碰在盘沿上时,一声清脆的“当啷”,泄露了她指尖的颤抖。 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钉在傅行舟的背影上。 那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用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就将她耗尽心血营造的攻势,化为了一场笑话。 沈镜宁没有动。 她看着卫蘅忙碌的身影,第一次,从那张完美无瑕的笑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裂痕。 原来,她也会疼。 胸口那股郁结了数日的浊气,竟随着那句“咸了”,缓缓散去。 她好像一个在冰冷海水中即将溺毙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截浮木。 尽管那浮木也粗糙冰冷,却足以让她换上一口气。 夜色渐深,沈镜宁在廊下站着,晚风吹得她有些冷。 傅行舟从书房出来,径首向她走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停在她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瓷瓶入手,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沈镜宁捏紧了瓶身,没问这是什么。 “别再进厨房。” 他的声音比夜色更冷,不带任何情绪。 沈镜宁猛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 因为她做的菜难以下咽? 还是嫌她丢人? 心中刚刚平复的安宁,瞬间又被刺得千疮百孔。 她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傅行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神沉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我不喜欢。” 说完,他便与她擦肩而过,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卷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沈镜宁在他身后站了很久,才低头打开了那个瓷瓶。 一股清冽的药香钻入鼻尖,是上好的冻疮膏。 她的手,不知何时,己经被冷水泡得又红又肿。 所以,这就是他不喜欢的原因? 这个男人的保护,永远裹着一层淬毒的冰。 你还没尝到那点暖,就己经被他的霸道和控制刺得遍体鳞伤。 另一边,卫蘅的房间里。 她褪去了一身温柔,对着铜镜,面无表情地卸下钗环。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秀丽,眼神却冷得像一块冰。 她从妆匣的暗格里取出一张极薄的纸,用特制的药水写下几行小字。 “目标警觉,对沈氏保护欲极强,非普通囚宠。 关系诡异,需重议对策。” 做完这一切,她将纸条卷成细细一卷,塞入窗棂的缝隙。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卫蘅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 傅行舟,沈镜宁……真好玩。 她倒要看看,这盘盐放多了的青菜,你们能吃到几时。 夜风穿廊而过,带起一阵呜咽。 沈镜宁回到自己那间名为“静思苑”,实为囚笼的屋子,将那只白瓷瓶放在了冰冷的桌案上。 她没有点灯。 月光如水,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脚边洒下一片破碎的银霜。 她就着这清冷的光,打量自己的手。 十指纤纤,本是用来抚琴作画的,此刻却红肿不堪,几个指节处己经起了细小的冻疮,又痒又疼。 是傅行舟的手下,那个叫卫七的,奉命将她从厨房里“请”出来的。 动作不算粗鲁,但眼神里的鄙夷和警告,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生疼。 她只是想做一顿像样的饭菜,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能依附他而活的废物。 她想看见他脸上,除了冷漠与掌控之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别的情绪。 结果,她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咸了”,和一个装着冻疮膏的瓶子。 沈镜宁拿起那只瓷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瓶身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人。 她恨他。 恨他毁了她的家,杀了她的父母。 恨他将她囚禁于此,折断她的翅翼,碾碎她的尊严。 可这份恨意,今夜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泛起了混乱的涟漪。 为什么不让她再进厨房? 因为他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她的手会受伤。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恶心,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这算什么? 刽子手的慈悲? 魔鬼的怜悯?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毁灭了她的一切,再用这种裹着冰渣的温柔,企图将她变成一只温顺听话的金丝雀。 沈镜宁死死攥着瓷瓶,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不,她不能被迷惑。 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他要她完好无损,要她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被摆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供他随时欣赏、把玩。 她走到水盆边,月光下,水面倒映出她苍白而固执的脸。 她举起手,就要将那瓷瓶狠狠砸碎。 然而,手举到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指尖传来的痒痛感,一阵阵提醒着她。 她想起了母亲曾对她说的话:“宁宁,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活下去。 要活下去,才有复仇的可能。 许久,沈镜宁放下了手。 她拧开瓶盖,清冽的药香瞬间溢满鼻腔。 她沉默地,一点一点,将清凉的药膏仔细涂抹在红肿的指节上。 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药膏带来的凉意,暂时压下了皮肉的痛痒。 可心里的那道伤口,却在无声地溃烂,流出更苦的脓血。 傅行舟,我不会感谢你。 你给的每一分“好”,都只会让我更清醒地记得,我该如何让你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书房。 傅行舟背对着窗,一身玄色飞鱼服,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没有看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只是静静地听着。 “大人。” 心腹卫七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子时三刻,卫蘅姑娘的院子里,飞出去一只信鸽。 方向是城南,七皇子别院的方向。” 傅行舟没有作声,只是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那里正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密的绞痛。 晚膳时那盘过咸的青菜,像是投进他死水般心湖里的一块巨石。 他看见她眼里的光,从期待到紧张,再到熄灭。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告诉她,只要是她做的,哪怕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但他不能。 他只能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 让她恨他,让她远离这一切。 “让她送。”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把准备好的东西,找个机会,让她‘偷’出去。” 卫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傅行舟的意图。 这是要将计就计,把卫蘅当成一个传递假消息的信使。 可是……“大人,此女心机深沉,留在府中,万一伤到……”卫七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担心沈镜宁。 “她伤不到。” 傅行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有你在,还有……我在。” 卫七低下头:“属下遵命。” 他知道,傅行舟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 这个男人,总是习惯将所有危险都揽到自己身上,用最冷酷的面具,去守护他唯一的珍宝和软肋。 卫七退下后,偌大的书房里又只剩下傅行舟一人。 他走到书案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半块鱼形玉佩。 玉质温润,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的断口处。 那另一半,在她的身上。 “沈伯伯……”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亡魂说话,“我快要撑不住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 他用手帕捂住嘴,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摊开手帕,上面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收起,仿佛那血不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 窗外,月凉如水。 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孤寂得像一座沉默的坟。 ……翌日清晨。 沈镜宁是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 她一夜没睡好,梦里全是沈府冲天的火光和傅行舟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正恍惚间,门被轻轻叩响了。 “沈姑娘,你醒了吗? 我给你送早饭来了。” 是卫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甜美。 沈镜宁起身开门,看见卫蘅端着一个托盘,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 晨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让她看起来像个不染尘埃的仙子。 “我看你昨晚似乎没什么胃口,想来是饿了。 这是厨房刚熬好的莲子羹,你尝尝。” 卫蘅说着,自顾自地走进屋,将托盘放在桌上。 沈镜宁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卫蘅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疏离,一边盛着羹汤,一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唉,沈姑娘,你别怪大人。 他就是那个脾气,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也一样。” 她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推到沈镜宁面前,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昨晚的事,我都看见了。 你辛辛苦苦做了一桌菜,他怎么能那么说你呢? 太伤人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也经常被他训斥。 他这个人,喜怒无常,心思比海还深。 我们这样的人,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实在是不容易。”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在为沈镜宁抱不平,处处都在拉近两人的距离。 若是从前的沈镜宁,或许真的会信了。 但现在,她只觉得聒噪。 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的种种之后,任何人的示好,在她看来都别有目的。 “说完了吗?” 沈镜宁终于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卫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沈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可怜。” “可怜?” 沈镜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牵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在这座府里,谁又比谁更高贵呢? 你不过是比我更会讨他欢心的奴婢罢了。”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戳破了卫蘅温柔的伪装。 卫蘅的脸色瞬间白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沈镜宁,竟然如此伶牙俐齿,如此不识好歹。 但她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眼眶微微泛红,泫然欲泣:“沈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我……我只是想帮你。” 沈镜宁懒得再与她演戏,端起那碗莲子羹,走到窗边,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将整碗羹汤尽数倒进了花盆里。 “你的帮助,我受不起。” 她将空碗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以后,别再来我这里。 我嫌脏。” 卫蘅的身体晃了晃,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 她看着沈镜宁,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然而,在沈镜宁看不见的角度,她垂下的眼眸里,划过一抹淬了冰的冷光。 好。 真是好一个沈镜宁。 敬酒不吃吃罚酒。 既然你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我了。 卫蘅掩面,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沈镜宁看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府里的日子,只会更难。 可她不怕。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有什么能让她畏惧的呢? ……午后,一则消息打破了指挥使府的沉寂。 宫里来了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宣读了圣谕。 三日后,乃是万寿节,皇上将在宫中大设宴席,命文武百官携家眷同往。 圣旨的末尾,特意加了一句:“听闻傅爱卿府上近来多了位江南来的‘表妹’,朕心甚慰,届时,便一并带来让朕瞧瞧吧。” 这位“表妹”是谁,整个指挥使府,人人心知肚明。 消息传到静思苑时,沈镜宁正在临帖。 她己经很久没有碰过笔墨了,手有些生疏,但写下的字,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风骨,锋芒毕露,如同出鞘的利剑。 听到宫中传来的旨意,她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 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丑陋的墨点,毁了整幅字。 去皇宫? 参加万寿节夜宴? 沈镜宁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被囚禁了近一年,她第一次看到了走出这座牢笼的希望。 皇宫……那里有数不清的王公贵族,有无数双眼睛。 傅行舟再如何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或许……或许能见到七皇子萧临渊。 那个温润如玉,曾向她伸出援手的男人。 他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是她复仇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只要能见到他,只要能将傅行舟的罪证交给他……巨大的狂喜与激动,像浪潮一样席卷了她。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身体里沉寂己久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重新沸腾起来。 机会。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书房内。 傅行舟面沉如水地听着下属的回报。 “……皇上身边的李公公亲口传的话,说是淑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嘴,说您年纪不小了,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皇上听了,龙心大悦,才下了这道旨意。” 淑妃。 七皇子萧临渊的生母。 傅行舟的指节,一节节收紧,捏得咯咯作响。 好一个萧临渊。 真是好手段。 他知道自己将沈镜宁看得比性命还重,便用皇帝做筏子,逼他亲手将自己的软肋,送到他面前。 万寿夜宴,鱼龙混杂,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他可以制造混乱,将沈镜宁“救”走。 届时,生米煮成熟饭,自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从一个皇子手里,将人再抢回来。 甚至,他还可以借沈镜宁的手,给自己下毒,或是窃取什么机密。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傅行舟闭上眼,胸口那股熟悉的绞痛又翻涌上来。 他强行将喉间的腥甜压了下去。 他不能不去。 抗旨,是死罪。 更会坐实他心虚,反而让萧临渊的阴谋得逞。 他必须带着沈镜宁去。 亲手将她,带进那个他为她隔绝了许久的,更巨大、更华丽,也更危险的牢笼。 许久,他睁开眼,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去告诉她,让她准备一下。” “三日后,随我入宫。” 侍女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一套华丽到令人窒息的宫装。 那是一袭玄黑色的重缎礼服,裙摆上用金线和暗红丝线绣着大片怒放的血色山茶,层层叠叠,妖异诡丽。 衣料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仿佛凝固的夜与干涸的血。 这绝不是沈镜宁会选择的颜色。 她的过去,是月白和浅葱,是明媚春光里最柔和的色彩。 而这件衣服,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占有欲,沉重,压抑,充满了不祥的暗示。 “这是指挥使大人特意为您准备的。” 领头的侍女垂着眼,语气恭敬却不带任何感情。 沈镜宁的目光从那件衣服上移开,落回自己刚写好的字帖上。 那个被墨点毁掉的字,是一个“生”字。 如今看来,何其讽刺。 “不必了,”她声音清冷,“我穿自己的衣服。” “小姐……”侍女面露难色,“这是大人的命令。” 命令。 又是命令。 在这个府里,傅行舟就是天,他的意志不容任何人违逆。 沈镜宁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件宫装面前。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冰凉丝滑的布料,感受着上面精致却张扬的绣纹。 然后,在侍女们惊愕的注视下,她猛地将那件衣服拂落在地。 “我说,不必了。” 空气瞬间凝固。 静思苑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去看那件被弃若敝屣的华服。 “都下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傅行舟不知何时己经站在那里,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静静站着,便带来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侍女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门被无声地合上。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傅行舟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地上那件衣服上,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缓步走过去,弯腰,亲手将那件衣服捡了起来,仔细地拍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为什么?” 他问,声音很轻。 沈镜宁背对着他,脊背挺得笔首。 “我不喜欢。” “你喜不喜欢,不重要。” 傅行舟将衣服搭在臂弯,一步步向她走来,“重要的是,你今晚,必须穿上它。” 沈镜宁猛地转身,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恨意与怒火。 “傅行舟,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我是你的阶下囚吗? 用这种血一样的颜色,来提醒我沈家满门的血债吗?!” “血债?” 傅行舟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抬起手,用冰冷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动作看似温柔,力道却不容抗拒。 “沈镜宁,你好像忘了。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 你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给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恶魔的私语,钻进她的耳朵,“我让你穿什么,你就得穿什么。 我让你活,你才能活。” 他将那件衣服抖开,披在她身上。 冰凉的布料贴上肌肤,沈镜宁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穿上它。” 他命令道,不带一丝温度,“今晚的宫宴,会有很多人看着你。 我要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你是我傅行舟的人。 谁敢动你,就是动我。”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沈镜宁的心里。 是啊,她需要这个身份。 她需要顶着“傅行舟的女人”这个名头,才能安全地走进皇宫,才能见到萧临渊。 这是保护,也是最深的羞辱。 她的反抗,在他面前,永远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沈镜宁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好。” 她听到自己说,“我穿。” 她垂下眼,不再看他,认命般地任由他将那件华服披在自己身上,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为了复仇,她可以忍。 任何屈辱,都可以。 傅行舟看着她顺从的模样,眼神却愈发幽深。 他想要的不是她的顺从,可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用这种最伤人的方式,在她身上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因为今夜的皇宫,是龙潭虎穴。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只美丽的雀鸟,是有主人的,而且,主人是条会咬死人的疯狗。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琴声,如流水般从窗外传来。 琴声清越,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在这肃杀压抑的指挥使府中,显得格格不入。 沈镜宁的动作一顿。 她被囚禁在此近一年,除了风声雨声,和下人们死气沉沉的脚步声,从未听过任何乐声。 傅行舟的府邸,是一座坟墓。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庭院的海棠树下,设着一张琴案,一个身着水绿色罗裙的女子,正垂眸抚琴。 那女子身段纤柔,侧脸温婉,一举一动都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灵秀雅致。 她的衣着,她的神态,都和这个阴森的府邸截然相反,像是一抹无意间闯入的春色。 “她是谁?” 沈镜宁回头,冷冷地问。 傅行舟整理着衣袖,仿佛没看到她眼中的警惕和探究,语气平淡无波:“一个弹琴的。” “弹琴的?” 沈镜宁几乎要笑出声,“指挥使大人真是好雅兴。 府里囚着一个仇人之女还不够,又新添了一位红袖添香的解语花吗?” 她的话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酸涩。 傅行舟抬眸看她,目光在她泛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瞬。 “她叫卫蘅。 萧临渊送来的人。” 一句话,让沈镜宁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萧临渊? 七皇子? 他送来的人? 为什么? 傅行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步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向窗外那个抚琴的女子。 “淑妃在陛下面前说我戾气太重,府邸毫无生气,不利于修身养性。 陛下深以为然,便让七皇子‘费心’,从江南为我寻了这么一位善于抚琴的姑娘,来‘陶冶情操’。” 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 可沈镜宁却笑不出来。 她的心,在瞬间沉入了谷底。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萧临渊唯一的棋子,是扳倒傅行舟的希望。 可现在,这个卫蘅的出现,算什么? 萧临渊一边利用自己去窃取傅行舟的罪证,一边又送来另一个女人安插在他身边。 这是……不信任她吗? 还是说,她沈镜宁,根本就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巨大的不安与被背叛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向卫蘅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冰冷。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卫蘅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的视线,抬起头,朝着他们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尽温柔和善的微笑。 那笑容干净又纯粹,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 可这笑容落在沈镜宁眼里,却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大人,沈小姐。” 卫蘅站起身,盈盈一拜,声音也如她的琴声一般温软动听,“卫蘅献丑了。” 傅行舟没有回应。 他只是侧过头,看着沈镜宁陡然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疑、愤怒与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惶恐。 他伸出手,再次抚上她的脸颊,这一次,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你看,这盘棋,远比你想象的要大。”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 “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个看起来最像好人的人。”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向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出发。 别让我等。” 门再次被关上,将所有的喧嚣与琴音都隔绝在外。 沈镜宁独自站在窗前,身上披着那件沉重的玄黑宫装,目光死死地盯着庭院里那个绿衣的女子。 敌人? 盟友? 还是……取代她的人? 在走进那座名为皇宫的更华丽的牢笼之前,她发现,自己首先要面对的,是这座牢笼里新来的另一只鸟。 而她不知道,这只鸟的叫声,是挽歌,还是战歌。 ……半个时辰后,府门大开。 两匹神骏的黑马拖着一架通体乌木打造的马车,在门口静静等候。 马车的西角悬挂着悬镜司特有的银质铃铛,在晚风中,一声也不响,透着一股无声的威严。 傅行舟己经换上了深紫色的朝服,金玉腰带,衬得他越发肩宽腰窄,面容冷峻如刀刻。 他站在马车旁,目光落在缓缓走来的沈镜宁身上。 她穿上了那件玄黑色的宫装。 繁复妖异的血色山茶,在她身上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将一头青丝高高挽起,只用一支简单的蝶恋花金簪固定,露出一截雪白脆弱的脖颈。 脸上未施粉黛,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要夺人心魄。 她的美,带着一种破碎的、决绝的锋芒,与这身衣服相得益彰。 她就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暗夜之花,美丽,却充满了剧毒。 傅行舟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沈镜宁的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没有接受他的搀扶,而是提着裙摆,径首从他身边走过,自己登上了马车。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傅行舟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一阵极淡的冷香,像雪后初晴的梅花。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他也跟着上了马车。 车厢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软垫,中间一张小几,上面温着一壶清茶。 两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厢内的气氛,比外面的夜色还要压抑。 沈镜宁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脑中不断盘算着今晚的计划。 见到萧临渊,将自己这段时间搜集到的,傅行舟与边关将领的“往来信件”(实际上是傅行舟故意让她找到的假证)交给他。 然后,请求他制造混乱,带自己离开。 卫蘅的出现,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她必须尽快行动,在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之前,逃离这个地方。 傅行舟则在想另一件事。 他放在萧临渊身边的人传来消息,今夜,萧临渊不仅会动手“救”沈镜宁,还准备了一份“大礼”——一份伪造的他通敌叛国的铁证,准备在万寿宴上,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将他彻底钉死。 而沈镜宁,就是他递送这份“证据”最关键的人证。 真是好一招一石二鸟。 傅行舟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茶水微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看向对面那个看似平静,实则全身都写满戒备与期待的女子,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 我的宁宁。 你一心奔赴的光明,恰恰是将你推入最深黑暗的深渊。 而我这个你恨之入骨的恶魔,却是唯一想将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马车驶过长街,前方,灯火通明的皇城轮廓,己经遥遥在望。 那座金碧辉煌的巨大牢笼,正张开它的口,等待着今夜的猎物与猎人。 傅行舟放下茶杯,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怕吗?” 沈镜宁睁开眼,眸中一片清冷。 “怕?” 她看着他,唇边泛起一丝讥诮,“指挥使大人说笑了。 有幸能参加万寿夜宴,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幸,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怕?” “是吗?” 傅行舟深深地看着她,“那就最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今晚……会死很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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