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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2025-09-16 04:17:35 2 下载本文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十六,入夜的黄河突然改了脾气。

白日里还温吞吞的浊浪,此刻像一锅被铁铲搅动的铁水,呼啦一声从上游扑下来,把河滩上所有声音都卷进肚里。

风刮得芦苇成片倒伏,浪尖上漂着断橹、破席、死牲口,腥臭味混着潮气,像一把钝刀在人脸上来回锉。

老艄公的船是这一带最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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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都遮不住船板缝里渗出的河水,踩上去吱呀乱响,像随时会散架。

船头悬一盏猪尿脬灯,皮子被烟火熏得焦黄,火光从缝里漏出来,照得李北斗半张脸亮、半张脸黑。

他蹲在船帮子上,左脚光着,右脚蹬一只开了嘴的胶鞋。

鞋头烂得只剩半截,脚趾头冻得发紫,却死死扒着木板,像钩子。

“小北斗,别看热闹,水头来了!”

老艄公嗓子劈柴似的,尾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李北斗没回头。

他左耳七岁那年在漩涡里灌聋,如今只剩右耳能听见水哨。

那哨声此刻正变得古怪——不是往日的呜呜,而是一种生铁磨骨的“咯噔、咯噔”,一下一下,像有人在水下敲棺材钉。

“咯噔!”

声音未落,河心浮起一道黑线。

初时只有指头粗,眨眼工夫就胀成小山。

浪尖被黑线顶得老高,月光一照,竟闪着冷冷的铁光。

李北斗眯起眼,心跳突然漏半拍——黑线前端翘起一弯尖角,两尺宽,锈迹斑斑,分明是一截铁牛角。

镇河铁牛浮上来了!

镇河铁牛是前清留下的镇水神兽,一头扎在堤下,一头沉在河心,百十年纹丝不动。

传说是铸铁为牛,以牛镇水,牛在则堤稳,牛走则堤崩。

如今铁牛自己抬了头,河底必然空了,肚里的东西想透口气。

“爷爷!”

李北斗回头喊,嗓子被风吹得劈了叉。

船篷里钻出李长庚。

老人瘦高,背驼得像拉满的弓,手里攥一把憋宝铲,铲柄被手汗浸得乌亮。

他看河心一眼,腮帮子立刻绷出两道棱,声音低沉:“镇河铁牛——下水!”

李北斗把猪尿脬灯往嘴里一衔,灯柄咬得咯吱响,扑通扎进水里。

六月黄河表面温吞,水下却像开了锅的泥浆,裹挟泥沙往鼻孔里灌。

他憋着一口气,右手握铲,左手提灯,顺着铁牛角往下摸。

牛角根部连着铁牛颈,颈上裂缝足有巴掌宽,缝里黑黢黢的,像等人钻进去的嘴。

灯光照进去,幽绿的光点突然亮起。

李北斗心头一紧——那是死人骨头浸了水银才有的磷火。

再往下潜,绿光越来越多,一具、两具……整整一排干尸,头戴瓜皮帽,脚蹬千层底,腰间挂镖局腰牌。

尸体不烂,脸皮紧包颧骨,嘴角上翘,像在笑。

最前头那具干尸怀里抱一只小箱,箱盖半开,露出白花花一角——银子。

李北斗没动银,他盯干尸右手:五指蜷曲,攥一枚铜钱,铜钱上“替死”二字被水锈咬得只剩半边。

他伸手去掰,铜钱像长在骨头里,纹丝不动。

就在此时,干尸眼皮“啪”地弹开,两颗灰白眼球首勾勾瞪他。

李北斗右耳轰一声,水哨失真,仿佛有人拿钉子往耳膜里敲。

“咔哒——”干尸指关节自己屈了一下,铜钱松了。

李北斗一把撸下铜钱,回身就游。

水面风更急,浪头把老艄公小船抛得老高。

李长庚站在船头,憋宝铲横胸,像护犊子的老狼。

李北斗探出头,第一句话不是报平安:“爷,干尸睁眼!”

李长庚腮帮子鼓起两道棱,没吭声,只伸手把孙子提溜上来。

猪尿脬灯往船板一放,灯火跳三跳,噗地灭了。

灯芯冒一缕黑烟,烟里裹潮冷腥臭,像河底烂泥翻上来。

李北斗摊开掌心,铜钱在月光下泛暗红,边缘锋利得像新磨刀。

老艄公只看一眼,扑通跪倒,嘴里念叨:“借命钱,拿不得……”李长庚一脚把老艄公踹翻:“老糊涂,现在才说!”

李北斗耳背,没听清他们吵什么,他只觉铜钱在掌心里发烫,烫得整条胳膊发麻。

更怪的是,方才咆哮的河水突然安静,静得能听见铜钱在掌心“嗒嗒”跳,像一颗小小心脏。

“走!”

李长庚抄起竹篙,往岸上一点,小船箭似的蹿出去。

河心处,铁牛角慢慢下沉,水面只剩一圈漩涡,像闭上的眼睛。

船靠岸时,月亮躲进云里,西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北斗刚踩上沙滩,就听身后“哗啦”一声。

回头一看,河面漂来一具湿尸,脸朝下,背朝上,正是方才水底下第一具睁眼的干尸。

尸体右手五指张开,原本攥的铜钱没了,掌心却多了个洞,黑血从洞里涓涓往外冒,顺着指缝滴进水里。

李北斗右耳嗡一声,听见一句极轻极轻的话,像有人贴在他耳边吹气——“子时,我还来。”

老艄公当场尿了裤子。

李长庚把孙子往前一推:“回家拿家伙,子时之前,得把铜钱送回去。”

李北斗攥紧铜钱,指节发白。

他知道,子时之前,他们爷孙俩得先找到铜钱的主人——可那主人七十年前就掉了脑袋。

风从河面卷过来,带着铁锈、带着尸臭,也带着说不清的腥甜。

李北斗抬头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子时,黄河会开口。

借命钱,第一次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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