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岭头吹过林国栋王建军小说完结免费_最新章节列表风从岭头吹过(林国栋王建军)

2021年岁末，疫情的阴霾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盖在南城岭头的上空。新工业园区的烟囱早就不冒烟了，那些曾经轰鸣的厂房如今被分割成无数个小仓库，门口贴着 “防疫封闭，闲人免进” 的告示，各厂区电动推拉门仿佛都被焊死了一般，长久没有移动。

发现老王的时候，是在 “凯迪零部件” 那栋标志性的行政楼底下。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大理石贴面早就斑驳，玻璃幕墙碎了好几块，用硬纸板糊着，像只瞎了眼的巨兽。保洁员老张戴着双层口罩，踩着积雪去清理办公楼周围的垃圾，无意间在办公楼下的树丛中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原以为是办公楼上谁乱扔的衣服，仔细一看，魂差点飞了 —— 那是个人，蜷在树丛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几片落叶和零星的残雪，人早就硬了。

“是王建军……” 后来警察来辨认，老工友们隔着老远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因为脸，是因为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左胸口袋上方，还留着个模糊的 “凯迪” 字样。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袖口磨破了边，却洗得干干净净。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跳下来的。公司保安查了监控，那栋楼的监控早就坏了，最近的一个探头对着街角，只能拍到楼的一角。根据天气和尸体的状态，法医说，最少死了三天。

三天里，南城一直处于雨雪天气，是不是飘着雪花，。楼里空荡荡的，只有风穿过走廊的呜咽声。谁也没听见一声呼救，或者一声闷响。就像一颗尘埃，落在了早已被遗忘的角落。

消息传到林国栋耳朵里时，他正在自己的商业大厦顶层喝茶，室内的暖气开在很足，室温控制在28度。窗外是南城的新地标，玻璃幕墙反射着惨白的天光。他放下茶杯，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知道了。” 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声音听不出情绪，“按规矩办吧，该给的补助，让财务算一下。”

挂了电话，他起身走到窗前，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高楼，望向新工业园区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 “凯迪零部件” 那栋楼的尖顶，像个生锈的惊叹号。

王建军……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很多年前，这个名字和他的名字，常常一起出现在厂里的光荣榜上。那时候，他们都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一样的蓝色工装，在车间里挥汗如雨，晚上挤在集体宿舍里，就着一瓶二锅头，畅谈未来。

“国栋，你说咱们厂，以后能变成什么样？” 那时候的王建军，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觉得，总有一天，咱们造的机器，能卖到全世界去！”

林国栋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笑。是啊，凯迪零部件后来确实 “走出去” 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 —— 改制，重组，然后被他买下，并随着城市的重新规划，被迁移到新工业园区。那栋行政楼也是新工业园区最早的标志性建筑。

他拿起手机，翻到一个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出去。

“喂，晓雅。”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柔和了些，“在北京还好吗？疫情严重，别到处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点疲惫：“爸，我挺好的。就是项目有点赶，最近天天加班。”

“注意身体。” 林国栋顿了顿，“家里这边…… 没什么事，就是你王叔没了。”

“哦……” 林晓雅的声音低了些，“是…… 生病吗？”

“算是吧。” 林国栋含糊地说，“年纪大了，又遇上疫情，没扛住。”

他没说王建军是从楼上跳下来的，也没说那个人，曾经是他女儿小时候，总爱给她买糖葫芦的王叔叔。

林晓雅挂了电话，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北京的写字楼里，暖气开得很足，热得仿佛在初夏。她来北京五年了，从名牌大学毕业，进了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别人眼里的 “精英”，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不敢停。

她爸很少给她打电话，每次打，都像是在例行公事。她知道她爸是 “凯迪” 出来的，知道那个厂子曾经有多辉煌，也知道后来改制，很多人下了岗。但那些都太遥远了，像黑白老电影里的画面。

直到刚才，她爸提到那个 “没了” 的老工友。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去厂里的澡堂洗澡，走廊里挂满了蓝色的工装，空气里弥漫着肥皂和汗水的味道。有个高个子叔叔，总是笑着把她举起来，胡子扎得她脸蛋疼。

“丫头，要好好学习，以后考去北京！” 那个叔叔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她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栏里敲下 “凯迪零部件” 和 “王建军”。搜索结果寥寥，只有一条本地论坛的旧帖子，讲的是凯迪零部件改制时的一些往事，下面有个匿名回复：“记得王建军吗？当年厂里的技术能手，还是个诗人呢，在《工人日报》上发表过诗……”

诗人？林晓雅愣住了。她想象不出那个会给她买糖葫芦的糙汉叔叔，居然还写过诗。

她继续往下翻，在一个快要废弃的校园论坛里，看到了一个更旧的帖子。标题是 “80 年代的青春记忆”，楼主贴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群穿着校服的年轻人站在教学楼前，胸前戴着校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前排中间的那个男生，个子很高，眼神明亮，嘴角微微上扬，手里拿着一本《朦胧诗选》。

楼主说：“这是 1985 年的我们，那时候，我们相信理想，相信未来。中间那个是王建军，我们班的才子，说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还说要一辈子搞工业，让国家强大起来……”

林晓雅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放大照片，仔细看着那个叫王建军的少年。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仿佛能闻到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墨香和汗水的味道。

她突然想起，前几天整理旧物，看到过一张爸爸年轻时的照片。也是黑白的，爸爸和一个年轻人站在宏远的厂房前，穿着工装，笑得灿烂。那个年轻人，眉眼间的轮廓，和照片上的王建军，一模一样。

原来，他也曾是那样的少年。

原来，他也曾有过指点江山的梦想。

林晓雅趴在桌子上，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她想起疫情期间在北京街头看到的那些流浪者，想起新闻里说的失业人数，想起自己每天加班到深夜的疲惫，想起爸爸电话里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她突然觉得，王建军叔叔不是真正生病去世的。

他是被时代的齿轮，一点点碾碎的。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沉默寡言的下岗工人，再到疫情期间，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好几天都没人发现的冰冷躯体。

她拿出手机，想给爸爸再打个电话，问问他更多关于王建军的事，问问他那个年代的理想，是怎么一点点消失的。

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她又犹豫了。问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改变什么呢？

窗外的天更阴了，像是要下雨。林晓雅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突然觉得，这座繁华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齿轮，每个人都在里面，身不由己地转动着，直到被磨成粉末，然后被新的粉末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王建军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都是些和他一样，在底层挣扎的老工友。林国栋没来，只派了助理送了个花圈。林晓雅也没来，她在北京加班，赶一个永远也赶不完的项目。

葬礼结束后，老工友们凑钱在路边摊吃了顿饭，喝了点劣质白酒。有人哭了，有人骂了几句脏话，有人沉默地抽着烟。

“建军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啊……” 有人叹着气说。

没人回答。只有风从路边的垃圾桶里卷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替那个 80 年代的少年，发出一声迟来的、无人听见的叹息。

夜色渐深，南城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闪烁着虚假的繁华。林国栋站在自己的豪宅里，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凯迪零部件全景图》，那是他花大价钱请人画的，画的是厂子最辉煌的时候。他拿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轻轻碰了一下。

“建军，敬你。”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敬…… 我们那时候，不值钱的理想。”

酒杯里的酒，像一滴凝固的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而在北京的写字楼里，林晓雅终于完成了项目，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望向窗外。远处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她想起那张照片上，王建军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那个 80 年代的春天，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和他曾经相信的，那个光明的未来。

这座城市，还在运转着，像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齿轮，吞噬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和理想，不留下一点痕迹。而他们，都只是这齿轮上，一颗随时会被碾碎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