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往事养恩成怨(田仲联蔡大英)最新章节在线阅读_(恩怨往事养恩成怨)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一 、银子蛋田家那五间青砖大瓦房,在民国初年冀北那片望不到边的土坯房和茅草顶里,扎眼得像金元宝掉进了煤堆。村里人远远路过田家门前,目光总要被那少有的青砖大院勾住片刻,嘴里啧啧有声:“瞧瞧,人家祖上闯关东淘金挣下的!”田家的发迹,是十里八乡活生生的传奇。 田仲联就在这青砖瓦房里无忧无虑的长大的。他爹田守业和爷爷田老栓,跟着闯关东的人流去了关外,在黑水白山间搏命淘金,竟真让他们撞了大运,背回来沉甸甸几褡裢的黄金白银。土坯房扒了,气派的砖瓦房立起来,连院墙都垒得比别人家高半截。田仲联是田守业唯一的儿子,金贵得眼珠子似的,人送外号“银子蛋”。他整日东游西逛,把村里的鸡追得满天飞,往私塾先生的烟袋锅里塞沙子,调皮捣蛋的本事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好日子没过几年。 金子勾来的不仅是别人的羡慕,更有藏在暗影里的豺狼。最后一次北上淘金,田老栓年纪大了,留在了家里,田守业独自北上,这一去,却再没能踏上归途。 回来送信的人说,守业漏了富,钱被截了,人被杀了。田老栓经受不住打击,嘴里反复叨念着“守业……我的儿……”没熬过那个冬天就撒手去了。田家的天塌了。 顶梁柱没了,可“银子蛋”家底厚实的传言,却像野草一样在四野八乡疯长。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村子被骤起的马蹄声和粗野的吆喝惊醒。 火把的光在田家高高的院墙外乱晃,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砸门声、叫骂声震得窗棂咯咯作响,糊窗户的麻纸簌簌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齑粉。 “田家的!识相的快把金子银子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仲联娘搂着不服气想要冲出去拼命地仲联躲在炕角。仲联的奶奶王氏,那个平日里裹着三寸金莲、走路都要扶着墙根的小脚老太太,此刻脸上却没了半分惧色。 她那双枯树皮般的手,竟异常稳当,从炕柜最深处摸出一杆用红布裹着的老旧土铳——那是田老栓当年淘金时防身用的家伙。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拖着那双变形的小脚,竟顺着堂屋吱呀作响的木梯子,一点点爬上了屋顶。瓦片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屋外的匪徒正砸得起劲,木大门眼看就要被撞开。 忽听头顶“咔嚓”一声脆响,是扳机扣动的声音,紧接着,“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破了夜空。铁砂子呈扇形喷射出去,打得院墙外的黄土路噗噗作响,溅起一片烟尘,几颗铁砂甚至打在了匪徒的马身上。底下顿时一片鬼哭狼嚎。“我的娘哎! 这老虔婆有枪!”“快跑!点子扎手!”火把乱晃,人仰马翻。马蹄声和咒骂声迅速远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火药味。王氏老太太端着还在冒烟的土铳,佝偻的身影在屋顶上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她低头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院里:“呸!一群没胆的孬种!”这一枪,打退了匪徒,也打出了田家最后一点硬气。从此,再没人敢轻易打田家那点残存家底的主意。 二、画画的面缸田仲联就在这残存的富贵和祖母的余威下长大。没了父亲、祖父的管束,他骨子里那份被金银娇养出的纨绔彻底释放出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村里人常见他穿着时新的洋布衫子,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背筐,里面装满了叮当作响的铜钱,招摇过市地去邻村耍钱。旁人夸他新衫好看,他大手一挥:“好说!一人一件,赶明儿给你们捎来!”竟真说到做到。家里的田产、浮财,像水一样从他指缝里淌走。 娶的第一房媳妇,实在受不了这败家行径,哭哭啼啼地跟他离了。 田仲联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光棍浪荡子。直到经人撮合,他续娶了十里外张庄的蔡大英。 蔡大英进田家门时,已是三婚。头一个男人嫌她三年没生养,一纸休书把她打发回了娘家;第二个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刚成亲没几日就被抓了壮丁,死在了不知哪个战场上,连尸骨都没找回来。命运多舛,却丝毫没磨掉蔡大英身上的那股子泼辣劲儿。她个子高挑,比一般男人还高出半头,皮肤是那种常年劳作晒出的健康白净,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嗓门亮堂得能穿透三间屋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媒人把田仲联的家底和习性说了个底掉,蔡大英听完,往炕沿上一拍大腿:“浪荡子? 老娘专治浪荡子!总好过那些短命鬼!只要他肯跟我好好过日子,我就不信拉不回他! ”新婚头几天,田仲联瞧着这白净高挑的新媳妇,确实收敛了些,不再明目张胆往外里钻。 可好景不长,赌瘾和酒瘾像虫子一样钻心。没过多久,那沉甸甸的背筐又出现在他肩上,铜钱的撞击声在蔡大英听来格外刺耳。田家的日子江河日下。青砖大瓦房还在,里面却渐渐空了。田仲联的娘,也就是蔡大英的婆婆刘氏,和他祖母王氏,对这个“三手货”的儿媳,打心眼里瞧不上。婆媳间的明枪暗箭,几乎成了田家灶房里的日常。一天晌午,蔡大英准备做饭。她揭开面缸盖子,准备舀面,手却顿住了。昏暗的光线下,那半缸白面表面,被人用指甲还是木棍,细细地画满了弯弯曲曲的花纹,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这记号防的是谁? 这家里除了她们三个女人和一个浪荡子,还能有谁?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蔡大英的脑门。 她把瓢往面缸里狠狠一扔,白面溅起一片粉尘。她转身冲回自己屋里,咣当一声摔上门,一头扎到炕上,脸朝里,胸脯剧烈起伏。田仲联晃荡回来,嗅着冷锅冷灶的味儿,皱起眉头:“大英?咋还没做饭?饿死了!”屋里没动静。田仲联推门进去,只见蔡大英躺在炕上,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哭。“咋了这是?”田仲联凑过去。 蔡大英猛地坐起身,眼圈通红,指着外间灶房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愤怒:“做啥饭?你自己去看看!灶房那面缸!你娘和你奶奶画的‘符’! ”“防贼呢?这家里除了我这个‘外人’,还有谁能偷那点白面?”“我蔡大英是嫁了三次,可从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你们家就是这么待人的?这饭谁爱做谁做,老娘不伺候了! ””田仲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大步流星走到灶房,揭开面缸盖子,那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指甲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哪是画符,分明是往人脸上扇巴掌。一股被羞辱的怒火“轰”地烧起来,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心里那点对媳妇的亏欠和对自家的窝囊气全涌了上来。他转身就往东屋冲,脚底板把青砖地跺得咚咚响。东屋炕上,刘氏正给王氏捶背,婆媳俩听见动静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田仲联炸雷似的吼声掀了顶:“娘!奶奶!你们这是干什么! 面缸上画那玩意儿给谁看?防谁?防我田仲联的媳妇?”他指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我告诉你们,我田仲联再混,再不是东西,我媳妇也不能这么作贱! 这家里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她就饿不着!想吃多少面就吃多少,用不着你们费这心思画记号! 往后再这么着,这日子谁爱过谁过!”刘氏看着发脾气的儿子吓得手一哆嗦,王氏攥着烟袋锅的手也僵了,婆媳俩看着仲联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嘴唇动了动,竟半个字都没敢说出来。自那以后,灶房的面缸上再没出现过那些扎眼的花纹。 田仲联心里那点被纨绔气盖住的义气,和对蔡大英说不清道不明的维护,总算在烟火气里冒了头,像寒冬腊月里倔强钻出冻土的草芽。三、义匪获新生然而,这点微薄的维护终究拦不住田家滑向败落的深渊。田仲联的赌瘾像附骨之疽,输光了堂屋最后一张雕花方桌,连祖母王氏当年护家用的那杆老旧土铳,都被他趁着夜色偷偷摸去镇上换了赌资。铳身的红布套子被他随手扔在路边,像一片被遗弃的血迹。紧接着,世道彻底乱了套。远处的枪声像闷雷似的滚过冀北平原,兵匪像蝗虫似的一拨拨掠过村庄,逃荒的队伍拖家带口,在尘土里留下一串串绝望的脚印。 田仲联那点在赌坊里练出的察言观色、能屈能伸的本事,还有骨子里那股豁得出命的江湖气,反倒成了乱世里的活命根基。他纠集了七八个同样活不下去的汉子——有被抢了田产的佃户,有丢了铺子的小商贩,还有逃兵扔下的勤务兵——躲到了乡外的路口,干起了拦路“借道”的营生。只是他给自己立下三条规矩:不劫逃荒的穷苦人,不伤妇孺老弱,遇到实在活不下去的,还会从“收获”里匀出几个铜板或半袋粗粮。 靠着这点在乱匪堆里格外扎眼的“义气”,加上早年打架练出的拳脚功夫,他竟慢慢成了小匪帮的头目,附近百姓暗地里叫他“义匪银子蛋”。日子像狂风里的草,不知吹向何方。直到解放的红旗插遍冀北,清算的浪潮汹涌而来。 那些手上沾着百姓鲜血的悍匪一个个落网,吃了枪子儿。 田仲联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镇压名单上。临刑前一夜,关押他的土牢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几个穿着补丁衣裳的老农,不知怎么摸到了区公所,齐刷刷跪在泥地里,为首的正是当年被他接济过的张庄老汉。“干部!不能杀田仲联啊!”老汉磕得额头青肿。 “他虽是匪,可从没祸害过咱穷人!那年大旱,俺全家快饿死时,是他扔给俺半袋救命粮啊! ”跟着求情的还有被他护过的货郎、救过的村姑,七嘴八舌说着他的“善举”。 区干部连夜核查,发现这些事竟都属实。田仲联这条命,硬是被百姓的求情从枪口下捞了回来,关了三个月反省后,灰头土脸地回了村。 站在自家那扇朱漆剥落的大门前,田仲联恍如隔世。青砖瓦房还立着,却四处漏风,院里的石榴树早被饥民刨了根。旧日的营生断了,他得学着像个正经百姓一样活命。 揣着那点没被磨掉的江湖气和察言观色的本事,田仲联盯上了镇上的集市。他不抢了,改收“规矩钱”——谁家摊位交他点钱,他便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让地痞流氓来滋扰。 起初商贩们都怕他,交了钱也揣着忐忑,直到那次外来的泼皮想强拿布贩李孝的花布。 田仲联闻讯赶来时,正见泼皮把布匹往驴背上扔,他二话不说冲上去,早年练的拳脚没生疏,加上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三拳两脚就把人打得哭爹喊娘,连驴都被他踹得直尥蹶子。 四、仲联经商这事传开后,集市上的商贩们才算信了他。田仲联收费公道,遇着实在困难的还会赊账,真能替人挡灾。生意渐渐顺了,他和商贩们处得像朋友,尤其和那个卖布的李孝走得近。李孝比他大五岁,为人厚道又精明,李孝盯着田仲联在集市上转了小半年,越看越觉得这人是块没被打磨的璞玉。 身上那股混不吝的江湖气虽糙,却藏着实打实的重情重义,加上脑子转得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就这么耗在集市上收点零碎“平安钱”,实在是屈才,更不是长久之计。这天傍晚收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孝拽住正要往家赶的田仲联:“走,兄弟,哥请你喝两盅。 ”两人拐进街角那家飘着酒香的小酒馆,李孝叫了盘煮花生、一碟腌萝卜,给田仲联面前的粗瓷碗满上地瓜烧,酒液在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仲联兄弟,”李孝呷了口酒,开门见山,“你这收‘平安钱’的营生,撑不了多久。如今是新社会,讲究的是规矩章程。你这么天天跟人磨牙瞪眼,哪天上面真较起真来,还是麻烦。 ”田仲联端起碗灌了一大口,辣酒滑过喉咙烧得胸口发烫,他抹了把嘴,脸上带着自嘲的苦笑:“李哥,我能不知道吗?可我这手,握过土铳,掷过骰子,就是没握过锄头扁担”。“除了这点唬人的本事,还能干啥?”李孝捻起颗花生剥着,沉吟片刻道:“我瞧你脑子活,人面广,跑起路来脚不沾地,是块做生意的料。实话说,我在保定府那边有点老关系,能拿到便宜的机织布,花布、白布都有。如今城里乡下,谁家不要穿衣裳?布是过日子的硬通货,错不了。”他顿了顿,看着田仲联的眼睛,“你要是有胆量,手里也凑得出点本钱,不如跟着我跑一趟保定,进些布来,就在这集上批发给那些摆摊卖布、做衣裳的。赚个差价,光明正大挣钱,总比你天天跟地痞流氓较劲强。”田仲联的眼睛“唰”地亮了,手里的酒碗都差点没端稳。 这路子听着就靠谱!他早年跟着匪帮跑过不少地方,对道路人脉熟得很,加上这半年在集市上攒下的商户关系,正用得上。他手里多少还有点以前“积攒”的家底,够做本钱。“李哥!”他“哐当”一声把碗往桌上一磕,酒液溅出来都没顾上擦,眼里闪着久违的光,“你这真是救我出火坑啊!你就是我的贵人!这买卖,我干了! ”说着端起酒碗,“我敬你!”靠着李孝指点的门路和牵线的关系,田仲联真的揣着钱,搭上了去保定的骡车。他凭着早年走南闯北练出的眼力见和在集市上攒下的人脉,进的布匹花色新颖,价格公道,很快就被镇上的商贩抢着要。头一趟回来,钱袋子就鼓了不少,这二道贩子的生意做得像模像样。 家里的烟囱终于又能飘出带油香的炊烟,蔡大英紧绷了大半年的脸,也难得地松弛下来,眼角眉梢带上了点笑意。炕头上的补丁被褥换成了新做的粗布被,连饭桌上都能时常见到粗粮面掺着白面的馒头了。田仲联看着媳妇不再紧锁的眉头,心里头第一次觉得,这比当年在赌坊赢了钱还踏实。五、铁路正式工但这点布匹生意的进项,要填一家子的肚子,要应付日常开销,还要维持田仲联改不了的“体面”——他跑批发生意总得穿件像样的褂子,见人递烟也得是正经牌子,日子依旧过得捉襟见肘。蔡大英每月算完账,眉头就没舒展过。 就在这时,一个天大的机会顺着风传到了村里——国家要在附近修条重要的铁路支线,正大规模招修路工人,管吃管住,按月发工资。“修铁路?那可是把骨头磨碎了的力气活! 日头晒着,石头砸着,你这身板能扛住?”蔡大英一听就直皱眉头,手里纳鞋底的线都差点绷断。田仲联却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烟灰簌簌往下掉,眼神里却透出久违的亮:“力气我有的是!当年在乡口钻林子、啃冻窝头都活过来了,这点苦算啥?这年头,能有个正经事做,能按月拿钱进家,比啥都强!我去! ”他拉着村里十几个壮劳力一起报了名。到了工地才知道,这哪是干活,简直是人肉磨坊。 开山凿石靠钢钎大锤,运土搬料全凭肩扛手抬,七月的日头把铁轨晒得能烙饼,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工服上洇出一片又一片白花花的盐渍。没几天,同来的乡亲就熬不住了,有人磨破了肩膀,有人累垮了腰,一个个卷着铺盖溜回了村,临走前还劝他:“仲联,这不是人干的活,回吧!”田仲联却咬着牙硬挺了下来。 他早年当“义匪”时在山里饿过三天三夜,这点累在他眼里,竟比当年命悬一线的日子安稳多了。他不仅肯下死力气,脑子还格外活泛。工地上人多手杂,调度物料时常出错,班组间为抢工具吵得脸红脖子粗是常事,田仲联总能凭着那点江湖历练出的圆滑和利落,三言两语把矛盾化解了,把歪理顺了。 有次暴雨冲垮了料场防雨布,是他带着人冒雨抢救,把淋湿的水泥一袋袋搬到棚下,连监工干部都夸他“会办事”。一来二去,工地上的干部都记住了这个“能扛活、会来事”的老田。几个月后,当那些跑回家的乡亲还在村里唉声叹气没活干时,田仲联竟接到了正式通知:不用再扛枕木、抡大锤了,调去工务段做后勤协调,管着几十号人的吃喝用料,虽说还是跑腿操心,却不用再卖死力气。又熬了几年,凭着踏实肯干和那股子灵活劲儿,他居然成了铁路系统里吃国家粮的正式工人! 捧着那本墨绿色的工作证,田仲联的手微微发抖。封面上烫金的“铁路职工”四个字,在他眼里比当年淘到的金沙还亮。浪荡半生,磕磕绊绊闯过刀光剑影,趟过泥泞浑水,如今总算踩着坚实的土地,踏上了安稳的岸。回家那天,他把工作证往蔡大英面前一拍,声音都带着颤:“媳妇,你男人,也成公家人了!”蔡大英看着那小本子,眼圈一红,转身往灶房走,锅里炖的土豆炖肉,飘出了最踏实的香。 六、收养志国生活刚有了点安稳的暖意,一道巨大的阴影却始终沉甸甸压在蔡大英心头——她不能生育。 这是前两次婚姻刻在她身上的耻辱烙印,是藏在心底最尖的刺,稍一碰就疼得钻心。 每当听见邻家孩子的嬉闹声从院墙外飘进来,她总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空落落望着墙角,手里纳鞋底的针半天扎不下去,连田仲联递过来的旱烟杆都接不稳。 许是老天爷终究怜惜她半生坎坷。蔡大英的亲妹妹蔡小岭,命比她还要苦上三分。 嫁的男人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三句话不对就拳打脚踢。小岭才三十二岁,就被这日复一日的磋磨掏空了身子,油尽灯枯般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半大的儿子没人疼。 她尸骨未寒,那狠心的男人就火速续了弦。后娘进门第一天,结婚的大儿子被赶出去自立门户;十五岁的二儿子被留下当免费劳力;唯独刚满五岁的老三,成了后娘眼里多余的累赘,说什么也不肯要。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鹅毛大雪像扯断的棉絮,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地上积起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傍晚时分,老三穿着件露着棉絮的破夹袄,被后娘一把推出了柴门。 冰冷的门闩“咔哒”一声落下,隔绝了屋里微弱的炉火,也隔绝了那点虚假的暖意。 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老三冻得浑身打颤,小小的身子缩在墙根下,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瞅见院角倒扣着个破旧的竹筐,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使出浑身力气拖过来,蜷缩起瘦小的身子钻了进去。竹筐勉强挡住些风雪,却挡不住那刺骨的严寒,筐底残留的几根干草梗,成了他唯一的慰藉。黑暗、寒冷、恐惧,像潮水般涌来,一点点淹没了他的意识。就在他眼皮快要黏住的时候,竹筐突然被人猛地掀开。 风雪里映出一张熟悉又急切的脸——是大姨蔡大英!她这几日总惦记着妹妹留下的苦孩子,今儿特意绕路过来瞧瞧,没想到刚进院门就看见这揪心的一幕。小小的外甥蜷在破筐里,脸蛋冻得青紫,嘴唇乌紫,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睫毛上都结了层白霜。“天杀的啊——! ”蔡大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护崽的母狼被触了逆鳞。她疯了似的冲到紧闭的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砸门,拳头砸在冰冷的门板上砰砰作响,指关节都震得发麻:“开门! 你们还是人吗?这么小的孩子扔在雪地里冻着!良心让狗吃了?!”门开了道缝,露出后娘那张刻薄的脸,眼里满是不耐烦:“嚷嚷啥?我家的孩子我爱咋管咋管! 一个吃白食的拖油瓶,你要是心疼,有本事就领走!”“领走就领走!”蔡大英血冲脑门,一把推开那女人冲进院子。她弯腰抱起冻得僵硬的老三,用自己厚实的棉袄紧紧裹住他,连带着把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塞进自己怀里暖着,转身就冲进风雪里,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诅咒:“你们等着遭报应!老天爷都看着呢!”她深一脚浅一脚往田家赶,风雪灌进领口,冻得骨头缝都疼,可怀里的孩子却烫得她心口发紧。 一进门就冲堂屋里烤火的婆婆刘氏和太婆婆王氏喊:“娘!奶奶!这孩子,我要养! ”刘氏和王氏对视一眼,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刘氏先开了腔,声音里满是不赞同:“大英! 你疯了?咱家啥光景你不知道?养个孩子白吃白喝多少年?还是外姓的,图啥? ”王氏也慢悠悠敲着烟袋锅子,烟灰落在棉袄上:“是啊大英,要养也得养田家本家过继的,知根知底,将来还能给你和仲联养老送终。这孩子姓崔,养大了也是白眼狼,靠不住! ”“我不管他姓啥!”蔡大英紧紧抱着还在发抖的老三,声音斩钉截铁,眼眶却红了,“这是我亲妹子的骨血!看着他被活活冻死饿死,我做不到!这孩子,我养定了!仲联回来,我跟他说!”田仲联下班回来,听蔡大英红着眼睛把前因后果说完,又看了看炕上那个裹着厚被、眼神像受惊小鹿的小男孩,沉默着抽了半袋烟。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纹路。最后他把烟锅往鞋底一磕,沉声道:“养着吧。 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这孩子,跟我姓田了。”他给老三改了姓叫:田志国。田仲联点了头,刘氏和王氏纵然百般不愿,也只得勉强接受。可蔡大英在婆家的日子,从此更是雪上加霜。 婆婆的冷眼、太婆婆指桑骂槐的话,像针似的扎在日常里。 蔡大英全凭着一股子泼辣硬气顶过去,把所有没处安放的母爱和希望,隐蔽的倾注在这个捡来的儿子身上。可这份沉重的爱,从一开始就带着刺。蔡大英性子急,脾气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总怕孩子犯错了被别人教育,所以志国犯一点小错误,大英就又打又骂。志国在生父家受尽苛待,性子本就敏感又倔强,像只浑身带刺的小兽。 他记得生母临终前的眼泪,记得生父的拳头,记得那个冰冷的雪夜和破竹筐,小小的心里装满了不安和戒备,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对他严厉的养母。冲突几乎是家常便饭。 田志国调皮爬树摔破了裤子,蔡大英拎着烧火棍满院子追着打,打得孩子哭爹喊娘;田志国被骂急了犟嘴顶撞,蔡大英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之大,竟生生把耳根撕裂道血口子!鲜血顺着孩子的脖颈往下流,染红了粗布衣领。 田志国疼得哇哇大哭,眼泪混着血珠子往下掉,蔡大英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心里猛地一抽,手却收不回来,嘴上更凶:“哭!还敢哭!让你不听话!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犟! ”街坊邻居听见动静,都在背地里摇头叹息:“唉,毕竟不是亲生的,哪能这么往死里打?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悄无声息扎进田志国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他实在受不了了。 趁着蔡大英下地干活的空当,揣着半个窝头偷偷跑了,一路跌跌撞撞跑回生父那个冰冷的家。 他拼命拍打着那扇曾将他关在风雪里的门,哭喊着:“爹!开门!我是志国!我回来了! 你让我回来吧!”七、回不去的家门“吱呀”开了道缝,继母那张刻薄的脸探出来,看清是他,眉头立刻拧成疙瘩,像见了瘟神似的啐道:“滚!谁是你爹? 不是攀上高枝儿了吗?还回来干啥?滚回你大姨家去!别在这儿嚎丧碍眼!”话音未落,门板“砰”地撞上,差点夹住他冻得通红的手指。田志国像被抽走了浑身骨头,瘫坐在冰冷的门槛外。雪花落在他脸上,融成冰凉的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淌。天下之大,竟没有他一寸容身之地。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瘦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拖得老长,像只被全世界遗弃的小狗。蔡大英从地里回来,一进院就看见蹲在墙根的他,心里又气又疼,几步冲过去拽起他就往屋里拖,嘴里骂得凶:“跑啊!有本事你别回来! 跑出去冻死饿死才好!”手上却麻利地拧了热毛巾,带着点粗鲁的力道给他擦脸,把冻僵的小手按在灶膛边烤着。田志国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再也不敢提“回家”两个字。田志国的亲大哥崔国印,那年刚十七岁,还未成婚就被扫地出门单过,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对大姨蔡大英收养弟弟的事,心里揣着满满的感激。国印住得虽远,却隔三差五天不亮就起床,踩着露水步行十几里路,在天刚蒙蒙亮时赶到田家。 进门二话不说,抄起扁担就去井台挑水,直到把院里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挑得满满当当,水面晃悠悠映出他额头的汗珠。做完这些,他连口水都不喝,更别说留下吃饭,又匆匆赶回去。他来,一半是报恩,想看看弟弟过得好不好;一半是给弟弟“撑腰”——用他认为对的方式。 只要撞见志国犯错惹蔡大英生气,国印从不护短,当着蔡大英和田家人的面,抄起家伙就往弟弟身上招呼,下手比蔡大英还狠!有次志国因为一些事情正在和大姨犟嘴,国印正好赶到。他一把夺过蔡大英手里的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就朝田志国身上抽,边打边吼:“让你和大姨犟嘴!让你不长进!大姨好心收留你,你就这么报答? 打死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直打得志国在地上滚着哭爹喊娘,蔡大英看着都红了眼,忍不住开口拦:“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国印打完,抹了把额头的汗,对蔡大英赔着憨厚的笑:“大姨,您消消气,这孩子就是欠揍,我替您管教他! ”可等背着人,看着弟弟身上青紫的伤痕,这个平日里硬朗的汉子,也会躲在柴房角落里偷偷抹眼泪。他只能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告诉田家:这孩子有人管,不是没人疼的野种,求你们能善待他。然而这份沉甸甸的苦心,却在志国心里埋下了怨怼,像根刺扎了许多年。八、打老师日子就在这种磕磕绊绊、棍棒与眼泪交织中往前挪。 田志国渐渐长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蔡大英看着村里别的孩子都背起了书包,咬咬牙,把家里攒了许久、原本打算换油盐的鸡蛋一个个拾掇出来,提到集市上卖了,又翻箱倒柜凑出些毛票,硬是给田志国凑齐了学费,把他送进了村里的学堂。 田志国那颗脑袋瓜子确实灵光,老师讲的东西,他听一遍就能琢磨个八九不离十,成绩在班上总能排在前头。可他那副倔强敏感、浑身带刺的脾气,进了学堂非但没被磨平,反倒像是找到了新的战场。他成了老师眼里最头疼的“刺头”。 他听不得别人的揶揄讽刺、另眼相看,那双眼睛里总是藏着戒备。 冲突的导火索在一个沉闷的下午被点燃。 教语文的刘老师看到志国那交上来只写了一半的作业,眉头拧成了疙瘩。课上,他把田志国的作业本啪地摔在讲台上,粉笔灰溅起一片。“田志国!给我滚上来! ”田志国梗着脖子,慢腾腾地走上讲台,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刘老师用手指戳着作业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田志国脸上:“看看!看看你的作业,写完了吗,留了几个作业? 你写了几个?就这样也好意思把作业本交上来!就你这学习态度,对得起谁?”志国别开脸,不吭声。刘老师见他这副模样,火气更盛,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有意无意羞辱的腔调:“怎么?不服气?说你两句还委屈你了?一个外来户! 要不是你大姨心善把你捡回来,你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要饭呢! 她辛辛苦苦种地卖鸡蛋供你读书,是让你来这儿虚度光阴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简直就是养不熟的白……”“白眼狼”三个字还没完全出口,刘老师的手已经习惯性地伸过来,狠狠揪住了田志国的耳朵,用力一拧——这是他对付调皮学生最常用、也最让他有掌控感的手段。“嗷——! ”一股钻心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田志国理智的堤坝。 恐怖记忆、被生父遗弃的冰冷、被叫“外来户”的刺痛……所有这些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炸!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野兽,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抡起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格挡开刘老师揪着他耳朵的手!他正处于男孩子力气疯长的年纪,又是在极度愤怒下的爆发,这一挡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也完全超出了刘老师的预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啊”的惨叫,刘老师的那条胳膊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耷拉了下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教室里死寂一片,所有学生都吓傻了。志国也愣住了,看着老师扭曲的胳膊和痛苦的表情,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反了!反了天了!学生打老师! 殴打老师啊!”刘老师疼得声音都变了调,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消息像一颗炸雷,瞬间传遍了整个学校,紧接着又以野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不大的村庄。 “田志国把老师的胳膊打断了!”“了不得了!学生打老师,自古没这个道理!”“啧啧,我就说那孩子不是个安分的主,野性难驯!”“蔡大英这回可咋办?捡来个祸害啊! ”“学校肯定要开除他!这种学生谁敢要?”“完了,这孩子算是完了,学校不要,他大姨估计也不能要了,还能干啥?……”村头巷尾,田间地头,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同情者有之,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和笃定的批判。 在这个尊师重道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殴打老师是天大的罪过。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志国的读书路,走到头了。蔡大英的脸,这次要被这个养子丢尽了。 蔡大英是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中得知消息的。她当时正在地里锄草,听到消息,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了些许尘土。她的脸色先是煞白,随即涌上一股血红的怒气,但很快,那怒气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爆发,去找志国算账,而是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面无表情地走回家。田志国正缩在灶房角落,像一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脸上混杂着恐惧、后怕和一丝残余的倔强。 他以为等待他的将是一顿前所未有的暴打,甚至可能真的被扫地出门。然而,蔡大英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立刻落下的棍棒,却有一种更沉重的、让田志国喘不过气的东西。第二天,蔡大英换上了一身勉强算得上体面的干净衣服,拎上攒下的半篮子鸡蛋,去了刘老师家。 她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而卑微,说着赔礼道歉的话,表示愿意承担所有的药费和误工费。 躺在炕上的刘老师疼得龇牙咧嘴,情绪激动,根本不接受道歉,嚷嚷着一定要严惩凶手,以正校风。蔡大英又去找了校长。校长板着脸,态度坚决:“嫂子,不是我们不近人情。 殴打老师,性质太恶劣了!必须开除!不然以后我们怎么管理学生?必须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道理说尽,好话赔光,甚至提出加倍赔偿,对方都毫不松口。 蔡大英一次次碰壁,一次次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田仲联在外工作,远水救不了近火,她也不敢告诉他,怕他着急上火,更怕他责怪志国。村里那些看热闹的目光越来越密集,风言风语越来越难听。有人甚至故意当着蔡大英的面说:“养不熟就是养不熟,早晚是祸害。 ”蔡大英紧绷着脸,牙关咬得死死的。没人知道她心里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就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似乎听人提起过,娘家那边一个拐了七八个弯的远房亲戚,好像在县教育局当个小干部。 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蔡大英立刻动身,步行了几十里地,一路找到县城,又费尽周折找到了那个几乎没什么来往的亲戚办公室。她放下所有脸面和自尊,几乎是哭着诉说家里的难处,诉说孩子的冲动和可怜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用“可怜”来形容志国,恳求对方无论如何帮帮忙,给孩子一条活路。那亲戚起初面有难色,但架不住蔡大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哀求,也许是看她一个农村妇女实在不易,也许是那点微乎其微的血缘关系起了作用,最终叹了口气,答应试着去协调一下。 又是几天的焦灼等待。蔡大英度日如年。终于,学校那边传来消息:鉴于田志国平日学习尚可,此次事出有因刘老师动手在先,言语侮辱亦有不当,且家长态度诚恳,积极赔偿,经研究决定,志国先留校察看,以观后效,不予开除。消息传回村子,又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谁都没想到,蔡大英竟然真有本事把这事平下来,还是在理亏的情况下。志国重新背起书包回到了学校。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目光。他心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沉重的感觉。 他做好了被蔡大英秋后算账的准备,甚至觉得被她狠狠打一顿,或许心里还能好受些。然而,没有。蔡大英这次却没有动用武力,只是狠狠地念叨了他几句。田志国第一次隐约感觉到,那坚硬的、总是对他挥舞棍棒的外壳之下,似乎也藏着别的东西。 也许在蔡大英那泼辣强悍的内心深处,始终固执地盘踞着一个念头:我的孩子,我怎么打怎么骂都可以,关起门来那是我们自家的事。但外人,动不得,欺不得。 谁想把他往死路上逼,老娘豁出命去,也得给他挣出一条活路来!此后志国收敛了他坏脾气,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功夫全用在了书本上,成绩竟一直拔尖,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初中,成了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初中的孩子。九、救救大姨志国刚上初中没多久,田家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砸得措手不及——蔡大英病倒了,而且病势汹汹。 起初只是断断续续肚子疼,后来下体开始不规律出血,在县医院开了几副药,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疼得她直不起腰。田仲联请了假,揣着家里所有积蓄,带着她转去了市里的大医院。检查结果像晴天霹雳炸响在诊室:子宫里长了个拳头大的肿瘤,必须立刻手术切除,否则最多只能活三个月!可医生看着片子,眉头紧锁:“肿瘤位置太凶险,手术风险极高,成功率很低,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她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蔡大英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得像张旧草纸,疼得额头冒汗,嘴里却依旧硬气:“不治了!回家!死也死在家里头!花这冤枉钱干啥?”守在病床前的,只有老大国印。田仲联要守着铁路的活儿,抽不开身;婆婆刘氏和太婆婆王氏年事已高,连县城都没出过;志国还在上学,国印二话不说,把家托给媳妇,扛起了陪护的重担。 他心里揣着对大姨的救命之恩,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报答。去市里前,国印让媳妇蒸了满满一布包玉米面窝窝头,这就是他接下来几天的口粮。 病房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几张病床都躺着患同样病的女人,个个愁眉苦脸,愁云惨雾弥漫在空气中。蔡大英的肿瘤位置最凶险,手术难度也是最大的。 主刀医生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掷地有声。手术前一天,田志家揣着家里仅存的一小瓶香油——那是国印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稀罕物,硬着头皮摸到了医生家门口。“大夫,求求您,一定救救我大姨……”他把香油往医生怀里一推,手都在抖,声音带着哭腔。医生皱着眉,连看都没看那瓶子:“拿走!医院有规定,不能收东西!治病是我们的本分。”国印不死心,他脑子活络,开始东拉西扯套近乎。问医生是哪里人,又说起自己参军的经历,聊起老家的风土人情……说着说着,竟攀扯出医生老家有个远房亲戚,按辈分,国印还得叫那医生一声“表叔”!这层关系远得八竿子打不着,可在这生死关头,竟成了救命的浮木。国印紧紧抓住这根线,红着眼眶讲大姨如何在雪地里救下冻僵的弟弟,如何含辛茹苦拉扯孩子,一辈子刚强却落得这病,声泪俱下地求“表叔”尽力。 也许是那点微乎其微的“亲戚”情分起了作用,也许是国印的恳切打动了医生,也许只是医生见惯生死后想多托一把。最终医生叹了口气:“行了,东西拿回去。 手术我亲自做,会尽力的。”那瓶香油,终究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整整五个小时,像只噬人的眼睛。国印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鞋底都快磨穿了,心一直悬在嗓子眼。终于,门开了,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对他点了点头:“手术……还算顺利。但她失血多,接下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蔡大英被推出来时,脸色惨白如纸,昏迷不醒。同批进手术室的十三个女人,最终只有蔡大英靠着那股子不服输的顽强生命力,硬生生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术后的日子更是煎熬。蔡大英伤口疼得整夜睡不着,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心情烦躁到了极点,稍有不顺便对国印发脾气。她习惯了国印细致周到的照顾,更不愿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被旁人看见。当国印见她情况稍稳,提出让老二双印来替几天班,自己回家处理点事——其实是他胃疼得直冒冷汗,连着七天啃冷硬没有蒸熟的窝窝头,老胃病犯了,疼得直不起腰。蔡大英立刻炸了毛:“滚!都滚!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老二来干啥?看我笑话?让他滚蛋!你也滚!”国印捂着胃,疼得额头冒汗,脸色煞白,却还是耐着性子劝:“大姨,您别急,我就回去两天天,后天一早就赶回来! 双印就在外面等着呢……”“不行!你走了就别回来!我这就拔管子回家! ”蔡大英挣扎着要掀被子,伤口被扯得更疼,疼得她龇牙咧嘴。国印实在撑不住了,佝偻着腰,在受不了了……再不去看医生……我怕我也得躺这儿了……”蔡大英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愣住了,到了嘴边的骂声戛然而止。半晌,她才别过脸,挥了挥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那你快去吧……让……让老二进来吧。”她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国印这才如蒙大赦,捂着胃,一步一挪地离开了病房。 十、谁来接班这场大病让蔡大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彻底垮了,也干不了重活。 田志国初中毕业那年,田家又迎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田仲联在铁路系统干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到了退休年龄。按照当时的政策,子女可以顶替父母的职位,端上人人羡慕的“铁饭碗”。这个“接班”的名额,像块滚烫的烙铁,烫得田家每个人心头发热。田家本族的几位长辈,踩着暮色联袂踏进门时,堂屋里的油灯刚点上,昏黄的光把人影拉得歪歪扭扭。旱烟袋抽得“吧嗒”响,烟雾缭绕中,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辈分最高的二叔公磕了磕烟灰,率先开了口,声音慢悠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仲联啊,你这铁路工作是铁饭碗,金贵得很。 接班的事,得往长远了思量。志国嘛……是个好娃,可毕竟是外姓抱来的,这工作传给他,名不正言不顺。将来你老了,真能指望他养老送终?我看悬!”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角落里的志国,话锋一转:“不如传给本家近支的立强,你三叔家那小子,机灵,也念过几年书,知根知底。我们几个老家伙做主,你把班给立强接了,将来你养老送终的事,全族包了!保准让你吃穿不愁,风风光光!”这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戳在蔡大英心窝子上。她“腾”地站起来,围裙都没来得及解,指着二叔公的鼻子就骂开了:“二叔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外姓人? 志国进了我田家的门,改了田姓,喝了田家的井水长大,就是我田家的根! 我蔡大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供他念书识礼,图啥?不就图他将来能顶门立户! 这班不给他接给谁接?给你们本家那些游手好闲的歪瓜裂枣?想得美!养老送终指望你们? 我蔡大英还没死呢!这个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仲联,你说句话! ”所有目光“唰”地集中在田仲联身上。他低着头,指间的旱烟卷烧得只剩烟蒂,眉头紧锁成个疙瘩。叔公的话像石子投进心湖,荡起层层波澜——志国这孩子脾气倔,跟大英也总闹别扭,将来真能靠得住?把工作传给本家侄子,换全族照拂,似乎更稳妥……他指尖微微发颤,内心忍不住动摇。“田仲联!”蔡大英见他犹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你今天要是敢点头,我立马带着志国走! 我们娘俩去讨饭也不稀罕你这破饭碗!这田家,我们高攀不起!你看着办! ”田仲联猛地抬头,撞进妻子通红的、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又瞥见角落里的志国——少年低着头,后背绷得笔直,拳头攥得发白,指节都在颤抖,脸色比油灯下的墙皮还白。他忽然想起那个风雪夜,被大英裹在棉袄里抱回来的小小身影,想起这些年供他念书时大英悄悄变卖的银镯子,想起孩子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却努力写满的“田志国”三个字。最终,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鞋底,烟灰簌簌落下。抬起头时,目光扫过几位脸色各异的长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叔,各位长辈,心意我领了。但这班,得让志国接。 ”“他是我儿子,虽不是亲生,可我养了他十几年,供他念书,这饭碗,该给他。 ”“至于养老……将来怎么样,看命,也看人心。”一锤定音。 本家几位长辈脸色“唰”地铁青,二叔公“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他人也悻悻跟着起身,临走时还不忘丢下几句“胳膊肘往外拐”的抱怨。蔡大英紧绷的身子骤然松弛,像打赢了一场硬仗,疲惫地坐回炕沿,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志国慢慢抬起头,望着养父布满皱纹的脸——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疏离的脸上,此刻写着疲惫,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哽咽的“爸”。就这样,刚刚初中毕业的田志国,顶替了田仲联的岗位,穿上了笔挺的铁路制服,成了吃国家粮的正式工。 田仲联收拾好铺盖回了田家村,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埂上开始了他的养老岁月。 而田志国攥着那本墨绿色的工作证站在火车站台上时,望着呼啸而过的列车,第一次觉得,脚下的路似乎变得坚实起来。 国结婚志国身上像是揉进了养父母的影子:既有养父田仲联在江湖摸爬滚打练出的圆滑通透,又带着养母蔡大英那股不服输的倔强硬气,更添了年轻人独有的冲劲和机灵。 他在铁路系统干得格外上心,日常巡检一丝不苟,遇到技术难题总抱着图纸研究到深夜,肯钻肯干的劲头很快让他在同批工人里崭露头角。没几年就评上了先进工作者,还被单位推荐去省部进修,回来后直接提了干,成了车间里的技术骨干,后来又一步步升成了工程师。他的工作常需要外出学习交流,甚至有了几次出国考察的机会。 第一次踏上异国土地时,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现代化工厂和琳琅满目的商品,田志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世界原来这么大,机会藏在每个角落。在国外,他开始琢磨着“搞点副业”:虽然语言不通,但是靠着比划、利用自己的技术专长,给国外几家公司偷偷接些私活。对方给的报酬远高过他的工资,第一次收到汇款单时,他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心都出了汗。起初是单打独斗,后来几个关系铁的同事见他日子越过越宽裕,手表换了新的,家里也添了电视机,忍不住试探着问能不能带带他们。志国没犹豫,帮着几位同事一起偷偷干起了私活。 几个人心照不宣,配合得格外默契,收入都跟着水涨船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蔡大英心里那根“养子不亲”的刺又冒了出来。她总觉得得用亲事把志国牢牢拴在田家,于是托媒人在本村说了个老实姑娘。两人见过几面,说不上多热络,但也没什么反感,就按部就班订了亲、成了家。婚后志国常年在外工作,媳妇留在村里务农,顺便照看老人——那时太婆婆王氏已去世,只剩蔡大英和田仲联的母亲刘氏。 日子不咸不淡过了三年,媳妇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老话像座山压在蔡大英心头。她把怨气全撒在儿媳妇身上,觉得是她“肚子不争气”,整日指桑骂槐,吃饭时摔筷子摔碗是常事。 本就聚少离多、没多少感情基础的小两口,在蔡大英的连番施压下,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办了离婚手续。离婚没过半年,邻居田大娘就找上门来,说要给田志国介绍个好姑娘——她的亲外甥女张新枝。张新枝个子高挑,眉眼周正,一双大眼睛透着灵气。虽说只念到小学毕业,但早年跟着亲戚去过北京,见过些世面,心里一直盼着能嫁个有“铁饭碗”的城里人。田志国的工作体面,人长得帅气,唯一的短板是身高——刚过一米六的个头,站在高挑的张新枝面前,确实显得有些“吃亏”。 相亲那天,田志国穿着笔挺的铁路制服,手里拎着点心匣子,跟着田大娘往张新枝家走。 张新枝躲在里屋门帘后偷偷打量,瞧见田志国比自己矮些头时,心里确实咯噔了一下。 但田大娘把志国的工作前景、为人品性夸得天花乱坠,张新枝的父母也觉得“正式工”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 张新枝自己盘算了半夜:身高不能当饭吃,那身铁路制服代表的稳定日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依靠。再说虽然个子不是特别高,但人长得周正、精神。她最终点了头,同意了这门亲事。就这样,张新枝风风光光嫁进了田家。她揣着对“正式工太太”的憧憬,以为从此能摆脱农活,过上城里人的清闲日子。 可现实很快给了她一记重锤:田志国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常年驻外,武汉成了他的主要据点,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田家村里,只留下年迈的田仲联、脾气越发乖戾的婆婆蔡大英和王氏,以及后来陆续出生的三个孩子。 张新枝想象中的体面生活没影儿了,洗衣做饭、伺候老人、带三个年幼的孩子;是蔡大英变本加厉的挑剔——嫌她做饭咸了淡了,嫌她带孩子不细心;更有村里人有意无意的轻视眼神,背后总有人念叨:“毕竟是抱来的外来户,媳妇再好也长不了……”张新枝把委屈咽进肚子里,白天在田埂上挥汗如雨,晚上哄睡孩子后,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常常一夜一夜地失眠。好在公公田仲联年纪大了,性情平和了许多,有时看不下去,会帮她说几句公道话:“行了,大英,新枝够累的了,少说两句。”这偶尔的维护,成了张新枝灰暗日子里的一点点暖色。婚后第二年,王氏也寿终正寝了。张新枝当年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蔡大英给取了名字,叫田丽华华。虽然是个女孩,但这个孩子,是蔡大英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 她不能生育的遗憾,似乎在这个小小的生命身上得到了弥补。她对华的疼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夜里怕冻着,怀里揣着暖水袋焐被窝;白天怕饿着,一口口嚼碎了米糊糊喂,连张新枝想多抱会儿,都得看她脸色。有次新枝给华换尿布,不小心让孩子尿湿了裤子,蔡大英当即就炸了:“怎么当妈的?连个孩子都抱不好! 这么冷的天,冻着怎么办!”说着就把华抢过去,自己忙活起来。 十二、仲联走了田仲联也老了,年轻时的荒唐早被岁月淘洗干净。 望着襁褓里咿呀学语的小孙女,他那双爬满皱纹的眼睛里,竟漾起了从未有过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