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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回到家时，天光己经有些暗了。 推开门，屋里依旧冰冷，父亲却不见了踪影，破竹椅空荡荡地歪在那里。 他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刘老歪来过了。 但屋里东西虽然破旧，却似乎没少什么，也没打斗的痕迹。
他走到门口，朝外张望。 邻居王婶正端着盆水往外泼，看到他，叹了口气：“小默啊，找你爹？ 晌午见他又往镇东头去了，怕是…”王婶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眼神里带着怜悯。 镇东头…又是赌。 陈默心里一阵发沉，还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他关上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 五十块钱像块大石头压在心里。 刘老歪那种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他想起兜里那几张卖废品的零票，掏出来，又数了一遍。 太少了。 又想起今天巷子里那个齐老头。 那双突然变得沉静冷冽的眼睛，和那快得不像老人的身手。 鬼使神差地，他拉开门，又走了出去。 脚步自己就往镇东头挪。 镇东头比中心更破旧些，老房子歪歪扭扭挤在一起。 齐老头的修表铺就在一条窄巷的尽头，门脸很小，旧木招牌上“修表”两个字都快磨没了。 铺子门虚掩着。 陈默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而是蹭到窗户边，借着一条缝隙往里看。 屋里比外面还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白炽灯，光线昏黄。 齐老头就坐在灯下，佝偻着背，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 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什么极小极精细的东西，凑在眼下一丝不苟地摆弄。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指尖那一点。 陈默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那双手很瘦，皮肤松弛，带着老人斑，指节有些粗大变形。 但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却稳得吓人。 指尖捏着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齿轮，用一根细如发丝的镊子夹着，正往一块拆开的怀表机芯里嵌。 动作轻缓、精准，没有一丝颤抖。 那极小极复杂的金属零件在他指间温顺无比，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恰到好处。 灯光在他指尖聚拢，映出一点微弱的光晕。 表芯里的无数细小齿轮、弹簧、轴尖，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按照某种精妙的规律缓缓运转、啮合。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呼吸又轻又缓，整个人沉浸其中，透着一股与周遭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和孤寂。 陈默屏住呼吸，看得有些出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专注，这样的…手艺。 和他父亲还有镇上那些赌徒摆弄牌九骰子时的那种狂热、贪婪、紧张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和控制。 忽然，齐老头动作顿了一下，极轻微地蹙了蹙眉，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他放下镊子，换了一根更细的探针，小心地拨弄着机芯深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卡扣。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指尖偶尔极其细微地调整一下角度。 陈默的腿都快站麻了，屋里的人却仿佛凝固在了时光里。 终于，齐老头眉头舒展，轻轻吁了口气。 他用镊子再次夹起那枚小齿轮，稳稳地放入，轻轻一推——“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啮合声响起。 他放下工具，拿起旁边的表面玻璃，覆盖上去，手指捻动几下发条——表针开始稳稳地走动起来。 修好了。 首到这时，齐老头才似乎真正放松下来，抬手揉了揉后颈，慢慢抬起头。 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窗户方向。 陈默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心怦怦跳，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的小贼。 他转身想走，却听到屋里传来淡淡的声音：“门口风大，进来吧。” 陈默僵住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旧金属的味道。 很简陋，一张工作台，一把椅子，几个堆满工具和零件匣子的架子，角落里一张小床，床单洗得发白。 齐老头己经摘下了老花镜，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那块刚修好的怀表。 他没看陈默，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齐…齐爷爷。” 陈默有些局促地开口，“我…看到什么了？” 齐老头打断他，声音平淡，依旧没抬头。 陈默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齐老头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平常，和镇上其他老人没什么区别，带着点浑浊和疲惫，完全找不到白天巷子里那股冷冽。 “窗户纸糊得不严实，漏风。” 他慢悠悠地说，又低下头擦表，“站那儿看了半天，不冷？” 陈默脸上有点发烫。 “找我有事？” 齐老头问。 “没…没事。” 陈默下意识否认，“就…路过。” “哦。” 齐老头不再问，仔细将怀表盖好，放进一个绒布小袋里，“手艺活，没啥好看的。 混口饭吃。” 屋里又陷入沉默，只有桌上一个老式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陈默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精巧工具，还有一堆拆解开的钟表零件，琳琅满目，却又乱中有序。 他忽然看到台子角落放着的东西——正是白天那个被扯断带子的旧帆布包，破口处己经用粗线密密麻麻地缝好了。 齐老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包老了，不结实了。” 他站起身，从旁边一个小泥炉上提起哧哧响的水壶，倒了杯热水，推到桌子另一边：“喝口热的，暖暖。” 陈默愣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水温透过搪瓷杯传到手心，带来一丝难得的暖意。 他捧着杯子，没喝。 “你爹…”齐老头忽然开口，又停住，摇了摇头，“算了。” 陈默抬起头。 齐老头看着他，目光里似乎有点复杂的东西闪过，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这世道，讨生活不易。 走什么路，自己得想清楚。”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陈默却听懂了。 他想起父亲酗酒后的疯话，想起刘老歪的逼迫，想起赌场里的喧闹和输光后的绝望。 他猛地握紧了杯子，热水溅出来一点，烫到手背。 “我不会碰那个的。” 他声音不高，却很硬，像在发誓，又像在告诉自己。 齐老头看着他，没说话。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嗯。 不碰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叫骂声，由远及近，像是刘老歪那伙人的声音。 陈默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看向门口。 齐老头像是没听见，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工作台上的工具，一件一件，摆放得整整齐齐。 叫骂声渐渐远去了。 陈默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又出了层冷汗。 他把没喝的水杯轻轻放回桌上。 “齐爷爷，我…我先走了。” 齐老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陈默转身拉开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他快步走出去，融入傍晚灰暗的街道。 走出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间小小的修表铺窗口，昏黄的灯光还亮着，像雪夜里一颗孤独的星。 而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能赋予冰冷金属以生命的手，和老人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却深深烙在了陈默的脑海里。 “走什么路，自己得想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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