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峥薛三(画皮匠的债)全章节在线阅读_(画皮匠的债)全本在线阅读

1 第一炷香我叫陈默。守着这家从我太爷爷手里就传下来的阴阳铺子，三途川。

铺子坐落在老城最深的一条巷子里，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纸浆、墨汁和陈年木头混合的潮湿气味。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像铺子里那些没人要的纸人一样，在这里安静地发霉、腐朽，直到化为尘土。

我错了。今晚的雨下得有些邪乎。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像有人攥着大把的石子，从天上狠狠地往下砸。每一滴雨水敲在屋顶的油毛毡上，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嗒，连绵不绝，仿佛是为某场即将上演的仪式奏响的鼓点。我正准备上好最后一扇门板，那扇饱经风霜的老榆木门，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吱呀，被一阵阴冷的风推开了。风里，裹挟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撑着一把纯黑的油纸伞，伞面光滑，不沾半点雨水。

一袭墨绿色的暗花旗袍，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如同雨夜里一株沉默的翠竹。

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不是任何一种我闻过的香水，而是一种老山檀木混合着新翻泥土的奇特气息。这味道，让我想起了祖父的棺材下葬时的情景。陈家铺子，还接活儿吗？

她的声音像雨滴敲在墓碑上，清脆，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半拍。祖父陈淮生临终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念叨：小默，记住，咱们陈家的手艺，明面是扎纸，里子……是『画皮』。这手艺，是孽，是债。只许为死人画皮，让他们走得体面；绝不可为活人换脸，那是逆天改命，会遭天谴…………若有天，一个身上带着泥土和檀香味的女人找上门，千万，千万别接她的活……那是『行里』的催命符，是来讨债的……我一直以为，那是老人临终前的胡话。画皮？那是志怪小说里的东西。打烊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出卖了我。我扶着门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女人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她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屋内。

随着她的动作，店里几十个纸人，那些我亲手扎出来的、面无表情的看客们，似乎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她。烛火被她带进来的风吹得一阵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张牙舞爪。她收起油纸伞，立在墙角。伞尖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是一座古老的座钟在为我倒数。直到那时，我才看清她的脸。

很美，是一种毫无瑕疵、如同白瓷雕琢出来的美。但那双眼睛，黑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看不到任何情绪。她没有理会我的局促，径直走到堂屋正中的香案前，从袖中取出了三炷香。

那香通体漆黑，细看之下，能发现上面用暗红色的朱砂，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虫豸爬行般的螺旋符文。我眼皮一跳。这是往生香，只有在超度横死之人的法事上才会用到，而且寻常的铺子根本没有。她将三炷香并拢，伸出右手食指，用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香头轻轻一划。一簇幽绿色的火苗，腾

地一下冒了出来，瞬间点燃了三炷香。那火焰没有温度，却亮得诡异。

她将香插进我家的香炉里，动作恭敬得像是在祭拜神明。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的奇异香气瞬间炸开，笼罩了整个铺子。那味道钻进我的鼻腔，我的脑袋一阵眩晕，仿佛灵魂都要被这香气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三十年前，你祖父陈淮生，为了救你父亲的命，欠了我们『行里』一笔债。女人终于转过身，用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我，今晚，这三炷香烧完之前，你替他还。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牙齿在打颤，我们陈家一辈子本本分分，不欠任何人东西！本分？女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讥讽。

她走到墙角一个刚刚扎好骨架，还没来得及糊纸的纸人面前。

那纸人只有一个粗糙的竹篾轮廓，空洞而滑稽。她抬起手，纤长的手指在空气中，对着纸人面部的位置，凌空描画起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笔墨在流动、汇聚。短短几秒钟，一张人脸的轮廓凭空出现在那空洞的竹篾之间，眉眼、鼻唇，清晰无比。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的五官、神态，甚至嘴角那颗小小的痣……赫然是我自己的脸！

那张由空气构成的脸，用一种惊恐而绝望的表情看着我，嘴巴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向我求救。

噗的一声，那张脸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这不是幻术，不是戏法。

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力量，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现在，信了吗？

女人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这门手艺，叫『画皮』。

而你，陈默，今晚就是我的画皮匠。她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我无法反抗。

她指了指里屋，那里通常用来停放尸体，等我做好纸扎后一并送走。你要做的，很简单。

我像个提线木偶，踉踉跄跄地走进里屋。那里并排停着两具担架，都用粗糙的白麻布盖着。

掀开。我颤抖着伸出手，掀开了左边那块白布。下面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容安详，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他的胸口有一个碗口大的刀伤，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是他。李峥。

报纸和电视上都报道过的英雄警察。三天前，为了从歹徒手中救下一个小女孩，他身中数刀，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我下午接到电话，殡仪馆那边委托我为他扎一套体面的纸扎，所以他的遗体才会暂时停放在我这里。我又掀开了右边的白布。那不是尸体。那是一个活人。

一个被麻绳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壮汉，嘴里塞着黑布，正用一双野兽般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整张脸都显得格外狰狞。悍匪薛三，A 级通缉犯，背着至少七条人命。

女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幽幽响起，把他那张罪恶的脸，换成英雄的脸。让他顶着李峥的身份，活下去。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亵渎英雄的遗体，去拯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不……不可能！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我祖父的祖训！陈家手艺，只为死人画皮，不为活人换脸！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底线。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是祖父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

他教我手艺，教我做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信条。我宁可死，也绝不能做这种丧尽天良、背叛祖宗的事情。祖训？女人的语气里满是嘲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默，你以为你有的选吗？你以为，你父亲当年那场足以致命的怪病，是怎么奇迹般痊愈的？我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你祖父为了求得一味能吊住你父亲性命的奇药，破了例，接了『行里』一单没人敢接的活。

他为一个死囚换上了一张富商的脸，让他金蝉脱壳，逃出生天。女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将我从小建立起来的信仰砸得粉碎。

他救了你爹的命，但也欠下了『行里』一笔债。因为那个被他放走的死囚，后来又犯下了滔天大罪。这笔债，因果循环，今天，轮到你来还。你若不还……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阴冷，我就把你这张皮，画到门口那条瘸腿的野狗身上去。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脸，在阴沟里啃食腐肉，生不如死。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原来，我所坚守的不妥协，不过是建立在一个巨大谎言之上的空中楼阁。祖父，那个在我心中无比正直、伟岸的祖父，为了亲情，也曾打破过自己立下的规矩。

我还有什么资格坚持？我抬头看向香案，那三炷黑色的往生香，第一炷，已经燃去了三分之一。香灰笔直地垂落，没有断裂，像一根悬在我脖子上的绳索，正在一寸寸地收紧。2 第二炷香绝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在绝对的力量和无法辩驳的家族亏欠面前，我所有的坚持都显得那么可笑。女人似乎很满意我脸上的表情。

她走到墙边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前，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了箱盖。

那是我从小就不被允许触碰的箱子。我曾以为里面藏着什么金银财宝，但箱子打开的瞬间，我只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套套造型诡异的工具。

薄如蝉翼、闪着冷光的银刀；细如牛毛、尾部穿着不知名丝线的骨针；还有一个多层木格，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白瓷瓶，瓶身上用朱砂写着尸油、引魂散

、固皮膏等令人头皮发麻的名字。这是『画皮』的家当。女人将箱子推到我面前，你祖父的手艺，都刻在你的骨子里了。开始吧。我失魂落魄地走到箱子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那把最薄的银刀。刀柄是用某种不知名的兽骨打磨而成，入手温润，仿佛还残留着上一任主人的体温。我的指尖，在触碰到箱子内壁时，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凸起。我心中一动，假装在寻找工具，用指甲在那凸起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箱底弹出了一个极薄的暗格。暗格里没有工具，只有一本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札，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寸许长的乌木钉子。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我飞快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女人，她正背对着我，欣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百鬼夜行图，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小动作。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手札塞进怀中，那枚乌木钉子则被我藏入了袖口。做完这一切，我才直起身，假装刚刚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我开始准备画皮的材料。拧开那些瓷瓶，一股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开来。我几乎不用思考，身体就本能地行动起来。我的脑海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祖父教我调和扎纸颜料的记忆，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小默，记住，画人脸，朱砂要配雄黄，才能定其神；墨汁需混锅底灰，方能锁其形……

那些看似寻常的口诀，此刻都有了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解释。我调和的不再是颜料，而是在调制着能剥离、移植一张人脸的禁忌之药。我的手很稳，稳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就在我低头专注于调配药膏时，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警觉。那个被捆着的悍匪薛三，虽然嘴被堵着，但他看向女人的眼神，并非是一个阶下囚对掌控者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合谋与期待。他们之间，绝对不止是雇佣与被拯救的关系。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场画皮，背后一定还藏着更深的目的。我假装没站稳，身体一晃，将手边一个装着清水的瓷碗撞翻在地。水洒了一地，我连忙蹲下身去擦拭。废物。

女人冷哼了一声，没有回头。就在我弯腰的瞬间，我将耳朵贴近冰冷的地面，利用地面的传导，努力捕捉着他们的动静。……东西……在他脑子里……换了脸，拿到手……就是我的了……是薛三从喉咙里挤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闭嘴。

女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在我们拿到东西之前，你只是件工具。

办砸了事，你的下场比死还难看。我擦干地上的水，慢慢直起身，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李峥的脸！他们想要的，是藏在他脑子里的东西！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