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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墙。 它如山峦般横亘于天地之间，隔绝了生死，也隔绝了希望。 由粗粝的混凝土和暗沉的再生钢材铆接而成，“磐石之地”的围墙是人类在孢子纪元二百年的绝望嘶吼后，所构建的最后沉默。 墙体高逾五十米，表面布满风雨和更可怕事物侵蚀留下的疤痕，以及一代代居民不断修补、加固所增添的、如同丑陋补丁般的金属板材。
唯一的出入口——一道厚达三米、由液压驱动的巨型闸门——紧紧闭合着，其上的每一道划痕和凹坑，都是一次未能完全侵入的死亡撞击所留下的勋章。 墙内，是生存。 拥挤、压抑、但秩序井然。 居住区像蜂巢般依附在巨墙的内壁，层层叠叠，由预制板和回收的金属构件拼凑而成，整齐划一到令人窒息。 所有的建筑都是同一种灰暗的色调，缺乏任何鲜亮的色彩，仿佛创造力连同旧世界的繁华一同被遗弃在了墙外。 狭窄的通道如同迷宫，连接着无数个同样规格的单元门。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味道：循环空气的金属涩味、机油味、寡淡的营养膏气味，以及最底层、最无法驱散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朽气息。 那是孢子尘的味道，无论多么先进的过滤系统，也无法将其百分百清除。 它是无处不在的提醒，提醒着所有人外部世界的致命本质，以及这“磐石”的脆弱。 林云挂在离地三十米的墙体维护架上，手中的等离子焊枪发出细微的嗡鸣，喷吐出幽蓝色的火焰，精准地将一块新的复合装甲板熔焊在一道深刻的爪痕上。 火花溅落，在他布满细汗的额前划出转瞬即逝的光弧，然后消失在下方深不见底的阴影中。 他动作熟练，近乎机械。 检查损伤、清理表面、裁剪板材、焊接加固……这套流程他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作为“磐石之地”最低阶的“墙体维护学徒”，这是他每日的劳作，也是他换取生存配给的唯一方式。 但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焊枪的火焰，越过那冰冷粗糙的墙头，飘向远方。 墙外，是一片无尽的废墟。 旧时代城市的骸骨在昏黄的光线下沉默矗立，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破苍白的水泥残骸。 更远处，大地被一片诡异的、色彩斑斓的“森林”所覆盖——那是被孢子高度异化的植被，它们疯狂滋长，蠕动着，扩张着，散发着肉眼可见的、令人不安的孢尘微光。 美丽，却致命。 那里是变异生物的巢穴，是死亡之地，也是……未被高墙束缚的自由之地。 ‘自由……’林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词像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他日益麻木的心底。 孢子纪元二零三年。 人类文明的黄昏己持续了两个世纪。 那场突如其来的“孢子之灾”并非瞬间毁灭，而是一场缓慢的窒息。 来自深空的奇异孢子如同灰色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 它们融入土壤，渗入水源，感染了绝大多数动植物，将它们异化成狂暴恐怖的怪物。 更可怕的是，它们首接作用于生命本身——无法适应者，化作脓血与扭曲的肉块；极少数适应者，则可能与之共生，获得难以想象的力量，但更多的人则沦为失去理智、形态各异的变异体。 旧秩序崩潰，人口十不存一。 幸存者们蜷缩在一个个如同“磐石之地”这般的大型聚集地里，依靠着先驱者们留下的遗产和严苛到极致的秩序，苟延残喘。 “磐石之地”的生存法则，用冰冷的钢铁和更冰冷的条例铸成：第一条：绝对服从。 服从“守护者委员会”的一切命令，服从巡逻队的调度，服从生产配给制度。 第二条：绝对隔绝。 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靠近或试图穿越巨墙。 墙外的一切，都是污染源。 第三条：绝对警惕。 警惕任何异常现象，尤其是未经报备的孢子共生现象。 发现异常，立即上报。 隐瞒不报者，与污染同罪。 服从，隔绝，警惕。 这六字真言刻在聚集地的每一面墙上，也刻在每一个居民的潜意识里。 它们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所有人牢牢困在这混凝土与钢铁的囚笼之中。 安全吗？ 或许。 但林云感到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 每一天，他悬挂在这堵巨墙之上，修补着它，守护着它，同时也憎恶着它。 它保护了他们，也囚禁了他们。 它隔绝了危险，也扼杀了所有可能。 0他渴望风，真正的风，而不是循环系统里带着金属味的废气。 他渴望雨，真正的雨，而不是滴落在防护面罩上的、可能携带孢子的酸蚀液体。 他渴望奔跑，无拘无束地奔跑，而不是在这狭窄的通道和固定的维护架上日复一日地移动。 最重要的是，他渴望……力量。 一种能够打破这僵死秩序，能够让他坦然走向墙外，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 这个念头是禁忌，是病毒，比墙外的孢子更不被容许。 他只能将其深深埋藏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沉默和顺从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林云愣神的功夫，焊枪的火焰也偏离了轨迹，在装甲板上留下一小点灼痕。 冷汗倏地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收紧心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焊接工作上。 动作变得更加用力，仿佛想通过这机械的劳动，将那不该存在的悸动和渴望一同焊死在这冰冷的墙体里。 不能想。 不能显露。 那是深渊的回响，是自我毁灭的捷径。 他对自己说。 委员会是对的，巡逻队是对的。 墙外只有死亡。 安稳地留在这里，服从，劳作，领取配给，活下去……这才是唯一的正途。 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在吞咽这灰暗墙壁磨出的粉尘？ 为什么每一次听到闸门紧闭的沉重声响，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金属手紧紧攥住？ “嘿！ 林云！ 发什么呆！” 下方传来工头粗哑的吼声，通过维护架上的通讯器传来，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东七区B段还有三处损伤需要处理！ 日落前必须完成！ 你想让大家的配给都因为你扣减吗？！” 林云深吸了一口气，那充满铁锈和孢子尘味道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干。 “收到。” 他对着通讯器低声回应，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关闭焊枪，熟练地解开安全锁扣，身体沿着维护架的垂首轨道开始下滑。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沉闷。 他下降着，如同这巨大蜂巢中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蜂，忠诚而麻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修补着这座囚禁自己也保护自己的巨大牢笼。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快速扫过墙外那一片无垠的、危险的、死寂而又生机勃勃的废墟。 然后，他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深深掩藏，融入“磐石之地”灰暗冰冷的底色之中。 巨墙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一如既往。 它是守护之壁，也是绝望之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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