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我带婆婆发家小说小蕖韩建斌(已完结全集完整版大结局)小蕖韩建斌小说全文阅读笔趣阁
楔子我曾以为人生崩毁于一场手术失误——右手失控,前程尽碎,日夜被噩梦与悔恨啃噬。直到那个雨夜,我推开巷底那扇无名木门,遇见能燃香引人重回过去的女人。她说:香燃多久,你便能回溯多久。但只能看,不能改。 第一缕烟升起时,我目睹了打败一切的真相:原来我从未失手,而是用这只手,挡下了砸向病人的致命灾祸。可若记忆是假的,伤痕是假的,那三个月的绝望又算什么? 而她替我缝补命运索取的代价,竟是让我以身为线,刺入她千疮百孔的过往……故事开始第一章:绝望的理性主义者。手术刀滑脱的瞬间,时间并非凝固,而是以一种撕裂般的慢速无限拉长。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但那柄延伸了他意志、曾被他绝对信任的精巧工具,已背叛了地心引力,划出一道歪斜的、令人心悸的银光,向下坠落。他能清晰地看到刀柄上极细微的防滑纹路,看到无影灯在光滑如镜的刀面上投下的、扭曲变形却依旧刺眼的光斑,甚至能看到空气中被刀锋劈开的、肉眼本不可见的微尘轨迹。然后,是声音。叮——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可以被忽略的脆响。 落在手术室绝对安静、只有各种监护仪器规律滴答声的背景里,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它没有落在预定的无菌区内,而是磕在了手术台边缘的金属栏杆上,弹跳了一下,最终消失在患者体侧深蓝色的无菌单褶皱里。器械污染!器械护士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职业性的尖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主刀医生,他的导师,周教授,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分量,狠狠砸在林拓的心口。视野骤然恢复正常流速,嘈杂的人声、更加急促的仪器声、迅速更换器械的碰撞声……一股脑地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听觉。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唯一清晰的是他自己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咚,咚,咚,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野兽,拼命撞击着牢笼。然后,世界开始旋转。 无影灯的光圈在他眼前涣散、重叠,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茫。 冷汗瞬间浸透了刷手服的后背,冰冷的黏腻感紧紧贴附在皮肤上。他的手,那双曾经被赞誉为天生为外科而生、稳定得能在鸡蛋内膜上雕刻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从细微的指尖震颤,迅速蔓延至整个手掌,乃至小臂。 他试图握紧拳头制止它,徒劳无功。林医生?林拓!周教授的声音终于穿透那层玻璃,带着惊疑。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白色光圈越来越亮,最终吞噬了一切。……黑暗。然后是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铁锈味。林拓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卧室熟悉的天花板,单调的白色,角落里有一小块因为楼上漏水留下的、已经干涸发黄的渍痕。不是医院值班室的顶灯。 心脏还在狂跳,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喉咙干得发紧。又是那个梦。不,不是梦。是记忆。 是三个月前,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场手术意外,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刻在他的神经元上,nightlyreplay,从无缺席。他缓缓坐起身,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晨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落在他的手掌上。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看起来依然是一双优秀外科医生的手。但只有他知道,它已经死了。 至少在精神上,已经死了。他尝试着缓缓伸开手指,然后慢慢握拢。起初的几秒钟,是稳定的。但仅仅十几秒后,那熟悉的、该死的细微震颤再次出现,如同微弱的电流穿过神经末梢,不受他意志管辖,自顾自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幅度不大,却足以断送他的职业生涯。一次非计划内的器械滑脱污染,本身或许只是一次严重的术中过失,写检查、扣奖金、暂停手术权限一段时间。虽然耻辱,但并非绝路。真正将他推入深渊的,是随后发生的事情。那位患有隐匿性心脏病的老年患者,在经历了器械污染、紧急更换、手术时间意外延长这一系列应激后,在手术即将结束时,突发恶性心律失常,最终抢救无效,成了植物人,至今躺在 ICU 里,依靠机器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结论是难以完全归责的意外,队的应激处理失当特别是器械污染的直接责任人林拓后续表现失常可能构成了诱因之一 。可能、诱因——这些模糊的词语,在巨大的悲剧和家属滔天的悲愤面前,轻得像羽毛,却足以压垮他的人生。医院迅速做出了停职处理。 天价的医疗赔偿诉讼紧随而至。 切——名校毕业、顶尖医院的外科新星、导师的得意门生……所有光环在顷刻间褪色、崩塌,化为沉重的债务和无数指向他的、或同情或谴责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失败者,一个连自己双手都无法控制的废人。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医生的诊断书冰冷而准确。他知道,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理性分析得清清楚楚:意外、压力、创伤、应激反应。但知道,不代表能走出来。 尤其是当他每天都会收到来自患者家属的、充满怨恨与痛苦的短信和电话的时候。比如现在。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声,突兀地亮了起来。没有铃声,他早已调成了静音,但那屏幕的光亮和持续的震动,在昏暗的卧室里,依旧像警报一样刺眼。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但他知道那是谁。患者的女儿。这段时间,这个号码以各种形式出现,有时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有时是泣不成声的哀求,有时是冰冷的、关于赔偿数额和法律程序的通知。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精神上,又狠狠地拧了一把。震动停了。屏幕暗了下去。 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嗡嗡嗡……嗡嗡嗡……它又固执地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大有不接电话就永不罢休的架势。冷汗又一次从额角渗出。胃部开始痉挛。 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挂断或者干脆关机,但颤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几次滑过屏幕,反而误触了接听键。 ……喂?一个沙哑、疲惫,却带着刻骨仇恨的年轻男声立刻从听筒里冲了出来,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直插他的耳膜,林医生?林大医生!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林拓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我爸爸今天的情况又恶化了!医生说感染指标很高!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那个该死的失误!他现在还好好的!你毁了我们全家! 你知不知道那笔治疗费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他妈的在听吗?!说话! 咆哮声透过劣质的手机扬声器传出来,带着嘶嘶的电流杂音,扭曲而狰狞。 对……对不起……林拓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轮摩擦,我……我很抱歉……抱歉?!抱歉有用吗?!抱歉能让我爸醒过来吗?! 抱歉能还钱吗?!对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着,我告诉你,林拓,法院的传票你收到了吧?等着倾家荡产吧!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当医生了!你这种废物不配! 废物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精准地钉入他的心脏。手机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幸运的是,电池后盖被摔开了,通话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他坐在床沿,双手深深插入头发里,指甲用力抠着头皮,试图用物理性的疼痛来压制脑海里翻江倒海的眩晕感和自我厌恶。没用。根本没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房间。地板上散落着几张法院寄来的文件,白色的纸张像讣告一样刺眼。桌上放着半包吃剩的、已经发硬变干的面包。 窗帘没有拉严的那条缝隙里,透进来的城市光线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朝气。 他就像被困在这个房间里,困在这具失控的身体里,困在那场永无止境的手术里。完了。 一切都完了。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绝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个梦游者一样走向阳台。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袜底传来寒意。他推开玻璃门,潮湿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楼下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早高峰的尾流尚未散去,汽车排着长队,不耐烦地鸣着喇叭。行人们步履匆匆,低着头,刷着手机,奔向各自或重要或平庸的日常。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依旧微微颤抖的手。就是这双手,毁了一切。 如果……如果没有这双手……一个危险的、从未如此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意识。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彻底解脱了? 不用再面对无穷无尽的债务,不用再接收那些诅咒和怨恨,不用再在每一个夜晚重温那场噩梦,不用再感受这具身体令人憎恶的失控。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半个脚掌已经悬空。楼下的车流变得具体而清晰,高度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就在这时——一阵算不上猛烈、却带着深秋寒意的风,打着旋儿吹过阳台。一张卡片,或者说,一张质地奇特、仿佛某种皮革或特殊纸张的黑色小卡片,被这阵风轻巧地卷起,啪地一声,贴在了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它。触手冰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腻纹理。 他低头看去。卡片是纯粹的哑光黑,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只有中间一行手写体的银色小字,像是用极细的银粉勾勒上去的,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微弱而神秘的光泽。 那是一个地址,一个他从未听说的、藏在城市褶皱里的巷名。地址下面,是三个同样风格的字:昨日回廊。没有电话,没有业务介绍,什么都没有。 就像某种来自未知世界的邀请函,或者说,墓志铭。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他人生最绝望、最可能迈出最后一步的瞬间,一阵风,送来了一张写着奇怪名字的黑色卡片?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他死死捏着那张卡片,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微压制住指尖的颤抖。地址所指的那个地方,他依稀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老城区一片即将拆迁改造的破败巷弄,鱼龙混杂,充斥着各种不上台面的小生意和神棍骗子。昨日回廊? 听起来就像某个故弄玄虚的茶馆、咖啡馆,或者……算命摊子。他的理性,他那受过十几年严谨科学训练的头脑,立刻对此报以最大的嘲讽和鄙夷。绝望到去求神问卜? 林拓,你已经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可是……另一种更微弱、却更执拗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响起。还能怎么样呢?还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吗?科学和理性救不了你。 医院和心理医生帮不了你。你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万一呢?万一那地方,真的有什么不一样呢?哪怕只是暂时麻痹痛苦的安慰剂,哪怕只是一个能让他短暂喘息的、自欺欺人的避风港。他紧紧攥着那张卡片,仿佛攥着最后一根稻草。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奇特的材质里。去他妈的理性。……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不大,是那种冰冷的、绵密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打湿一切。 天色愈发阴沉,才下午三四点,却像是已近黄昏。林拓没有打伞,裹着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按照手机地图的导航,在老城区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巷弄里穿梭。 这里的空气味道都和外面不一样。 、劣质蜂窝煤燃烧后的硫磺味、某家炖煮食物的油腻香味、还有垃圾堆隐隐散发出的酸腐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陈旧、破败、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生活气息的氛围。 地图最终将他引导到一条尤其狭窄的死胡同前。巷口堆放着废弃的家具和杂物,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涂鸦和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导航提示目的地已到达,但他放眼望去,除了几扇紧闭的、看起来像是后门或者仓库卷帘门的入口,根本看不到任何像是一家店 的地方。昨日回廊?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被耍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和更深的绝望交织着涌上来。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个空易拉罐,罐子哐啷啷地滚进巷子深处。就在声音消失的刹那,他似乎闻到一股极其幽微、与其他所有气味都格格不入的冷香。那香味很淡,若有若无,像是某种陈年的木材,又混合了某种从未闻过的、带着凉意的花草气息,清冷而独特。 他下意识地循着那丝香味,又往巷子里走了几步。 在一面爬满枯藤的、异常高大的老旧山墙底部,他发现了一扇极不起眼的、低矮的木质小门。 门是暗沉的黑褐色,木质纹理深刻,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门上没有招牌,没有门牌号,甚至没有门铃。只有门楣正上方,悬挂着一枚小小的、深色的木牌,形状像一滴凝固的水滴。 若非那丝冷香似乎正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他绝对会忽略这扇门的存在。就是这里了。 他站在门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滑落,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再次感到那种强烈的荒谬感和自我怀疑。真的要进去吗?进去说什么?医生,我手抖,能治吗?他几乎想转身就走。但口袋里那张冰冷的黑色卡片,和手机里那些未读的诅咒短信,像两只无形的手,把他钉在原地。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冷雨和奇异冷香的空气,终于抬起依旧有些发颤的手,屈起手指,敲响了那扇门。叩,叩,叩。声音沉闷,仿佛被厚重的木头吸收了大半,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回响。他等了十几秒,里面毫无动静。就在他以为没人在,或者自己真的找错了地方,准备放弃的时候。吱呀——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干涩的木头摩擦声。那扇门,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灯光透出,门后似乎是一片更深的昏暗。一个身影出现在门缝里。是一个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件素雅的、盘扣立领的深青色中式衣衫,料子像是棉麻,宽宽松松,却更衬得她身形纤细单薄。她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白皙,近乎透明,嘴唇的颜色也很淡。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瞳仁的颜色极黑极深,像两潭古井,沉静无波,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带着一丝非人般的淡漠,打量着他。 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周遭环境、甚至与这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她的目光在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外套上短暂停留,然后直接对上他的眼睛。 你心里有个洞。她开口,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清清冷冷,没有起伏,不像询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看到了。它正在吞噬你。林拓猛地一震,所有准备好的、带着戒备和试探的说辞,瞬间被这句话砸得粉碎,卡在喉咙里。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赤裸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这女人……太诡异了。 她根本不等他回答,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说完,便微微侧身,将门缝开得更大了一些,足够一人通过。进来吧。她转身,率先向屋内走去,身影融入那片昏暗。林拓站在门口,犹豫了只有一秒。雨更冷了。他咬了咬牙,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巷子里所有的光线和声响。一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光线极度昏暗,只有角落里的几盏长信宫灯样式的落地灯,散发着幽暖的、极其微弱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冷香,比门外浓郁了许多,层次也丰富起来,似乎是由无数种不同的香料融合而成,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室内的陈设。 与其说是一家店,这里更像是一个……香料库,或者某个古代术士的工作室。 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形状、材质各异的小盒子、小罐子、小抽屉。有些是陶瓷,有些是木质,有些甚至是金属或玉石。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原木长案,他叫不出名字的器具:小巧的铜秤、玉白的捣臼、一排排粗细不一的银针、薄如蝉翼的香箸,以及许多盛放着各色粉末的水晶或玛瑙碟子。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痕迹。没有电脑,没有 POS 机,没有商品价目表。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数百年。那个被称为纫姑 的女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坐在了长案后面,正用一把小银刀,从一块深褐色的、仿佛树脂般的物体上,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点粉末。她的动作精准、轻柔,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林拓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他湿透的大衣还在往下滴着水珠,落在脚下深色的、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与这里的静谧、古老和洁净相比,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狼狈不堪。 坐。纫姑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长案前只有一张简单的榆木鼓凳。 林拓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试图掩饰它们细微的颤抖。沉默在弥漫。 只有银刀刮过香料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迫使林拓不得不先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你……这里……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是做什么的?纫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放在膝盖的手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震颤,似乎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你因何而来?她不答反问,语气平淡无波。林拓抿紧了嘴唇。理性仍在做最后的挣扎,警告他不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但或许是这诡异的环境,或许是那奇异的冷香有某种安抚神经的作用,或许是他真的太累太绝望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响了起来:我……我需要帮助。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很大的麻烦。我……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说了出来,我无法再拿起手术刀了。说完最后几个字,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等待着预料中的怜悯、好奇,或者更糟的,轻视。但什么都没有。纫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他只是说了一句今天下雨了一样平常。过去之事,如影随形。困住了你。 她淡淡地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活计,我或许能帮你。怎么帮?林拓急切地追问,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你能治好我的手?还是能……能让那场意外没发生过? 问出后面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纫姑终于轻轻摇了摇头,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嘲讽?或许是怜悯?的极淡表情。发生过的事,无人能抹去。 时光之河,只能向前。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我能帮你,回去。回去? 林拓愣住了,回哪里去?回到那个『过去之事』发生的时刻。让你看清楚。 她放下小银刀,拿起一个巴掌大的、色泽沉黯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铺着深色的丝绒,衬着一排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针,针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银色。看清楚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你当时忽略的,或者……记错的。林拓的心脏猛地一跳!回到手术室那一刻? 看清楚每一个细节?这怎么可能?!这完全违背了物理定律!违背了科学认知! 这……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声音因震惊而拔高,你是说时间旅行?这太荒唐了! 不是时间旅行。纫姑纠正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讨论天气,是『回溯』。 像重读一本书,重看一幅画。你只能看,只能感受,不能改变任何一个字,任何一笔。 发生过的,已然发生。她拿起其中一根最长的暗银色细针,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了一下寒芒。我能帮你补上心里那个洞,但你要想清楚。她直视着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的颅骨,看到里面那些混乱痛苦的记忆,缝上的东西,一辈子都会跟着你。需要定期回来加固。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警示意味。过程……会很痛。比你现在感受到的一切,可能都要痛。 林拓呆住了。重历那一刻?感受比现在更深的痛?他的胃部因恐惧而抽搐起来。 光是每晚的梦境重现就足以让他崩溃,如果真的再次身临其境……可是……看清楚?记错了? 难道……关于那场意外,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或者……他误解了的? 些过激却又不完全指向医疗本身的反应……一些被他极度痛苦和自责所压抑下去的细微疑点,此刻突然重新浮上心头。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是他遗漏了的?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燃起的一星鬼火,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能弄清楚真相,哪怕是更痛苦的真相,也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烂掉、腐朽掉要强!纫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她手里的那根暗银色细针,无声地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门外,雨声似乎变大了,淅淅沥沥,敲打着这个与世隔绝的诡异空间。门内,只有香料燃烧般若有若无的冷香,和两个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林拓看着那根针,又看向纫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容纳一切痛苦的眼睛。理性仍在尖叫着警告他离开。 但绝望,已经淹没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说:……好。我需要怎么做?纫姑对于他的决定似乎毫不意外。 她放下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页纸。那不是现代的打印纸,而是一种微微发黄、质地柔韧、仿佛某种皮纸的纸张。 上面用一种古老的、类似墨块的黑色颜料,书写着几行竖排的、他看不懂的奇异文字,文字旁边,还有一些同样难以理解的符号图示。规则,最后说一次。 她的指尖点在那张古老的契约上,声音冰冷而清晰,不容置疑,一,香燃多久,你便能回溯体验多久。香灭即回。二,回溯之中,你只是看客,是幽灵。只能看,不能动,不能出声,不能以任何方式干预过去发生的一切。妄动妄念,必遭反噬。三,此非无偿。代价……她抬眼看他,目光深邃,你日后自知。现在,只需告诉我,你是否自愿承受这一切后果?她的语气,像是在进行一场手术前的最后风险告知。 林拓的目光扫过那张鬼画符般的契约,又落回纫姑脸上。他知道,一旦点头,他就彻底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背离他所有认知的道路。他闭上了眼睛。眼前闪过的,是法院的传票,是患者儿子仇恨的脸,是自己颤抖的双手,是周教授失望的叹息,是那永无止境的、坠落的手术刀……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我自愿。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异常坚定。 纫姑不再多言。她取过一支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毛笔,蘸了碟子里一种暗红色的、类似朱砂的颜料,递给他。名讳。按印。林拓接过笔,在那份古怪契约的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拓。然后,依照她的指示,用拇指蘸了那暗红色的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用力按下一个指印。在指印按下的瞬间,他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暗红色的印泥似乎微微发热,甚至……像是活物般,轻微地蠕动了一下,渗入了皮纸的纤维中。纫姑收回契约,看也没看,只是将其放在长案一角。然后,她从那紫檀木盒中,取出了那根最长的暗银色细针。接着,她打开案几另一端的一个密封的小瓷罐。罐口开启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复杂的异香猛地逸散出来,瞬间压过了房间里所有的其他香味。 那香气浓烈、古老,带着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 她用银针的尖端,极其小心地从瓷罐里挑出了一点点墨绿色的、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流动的粘稠香膏,将其置于一片薄如指甲的云母片上。她将云母片放入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小香炉中。然后,她拿起一盏长信宫灯,倾斜灯身,用那豆大的、昏黄摇曳的火苗,去炙烤云母片的底部。 没有烟雾升起。那墨绿色的香膏,在受热的瞬间,仿佛直接汽化了,或者说,融入了空气之中。林拓忽然感到一阵极强的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纫姑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中似乎变成了重叠的幻影。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下沉,沉入一片温暖而粘稠的黑暗之海。耳边,似乎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纫姑最后一句清晰的话语,冰冷地穿透这片正在包裹他的黑暗:此香,名为『溯影』。 好好看着。话音落下的瞬间——砰!一声尖锐到极致的、金属撞击金属的脆响! 猛地炸开在他的耳膜深处!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冰冷!刺眼!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狠狠地刺入他的瞳孔,让他瞬间产生了短暂的失明!浓重的、熟悉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味和电解液的味道,粗暴地灌满他的鼻腔、他的肺部! 声、监护仪器发出的规律却令人心慌的滴答声、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响声……他……回来了。 不是记忆,不是梦境。是切切实实地站在了这里。三个月前,那间他无比熟悉的手术室。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而专注的气氛,手术正在进行中。他穿着蓝色的无菌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站在他原本的位置——第一助手的位置。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刷手服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黏腻感,能感受到口罩边缘压在鼻梁上的轻微压迫感,能感受到自己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发酸的小腿肌肉。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他的导师,周教授,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最关键部位的剥离。器械护士在一旁严阵以待。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他自己。三个月前的那个还没有被摧毁的、自信而专注的林拓,正伸出手向器械护士。组织钳。那个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冷静而平稳。 冰凉的金属被拍入他的掌心。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时间,仿佛被精准地定位在了意外发生前的……一分钟?不,或许更短。他的视角极其诡异。 他像一个完全透明的幽灵,漂浮在手术台的正上方,能够 360 度地、清晰地看到在场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和表情,听到每一个声音,甚至能感受到当时空气里流淌的那种混合着专注与潜在紧张的情绪流。但他无法动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看着。如同纫姑所说,他是一个绝对的看客。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不是因为这超自然的体验,而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知道那柄该死的手术刀会滑脱!他知道灾难即将降临! 他想尖叫,想警告那个过去的自己!想抓住那柄即将酿成大祸的器械!但他做不到! 他的声带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身体被固定在这片虚无的空气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的齿轮,按照既定的、残酷的轨迹,一丝不苟地向前滚动!电刀。周教授低沉的声音响起。过去的那个林拓 准确地将电刀递上。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蛋白质烧焦的微臭。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然后,到了那个节点。周教授完成了一个关键步骤,微微直起身,短暂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就是现在!过去的那个林拓按照流程,需要更换一件更精细的器械,进行下一阶段的辅助。他向器械护士伸出手。显微剪。声音依旧稳定。 器械护士迅速地将一柄极其精巧的、闪着寒光的显微剪拍入他的掌心。过去的林拓接过,准备递给周教授。就在这一刻!漂浮在上方的林拓,灵魂仿佛都在颤栗!就是这里! 就是这一刻之后!在他的记忆里,接下来,他就会因为连续手术数小时带来的极度疲惫,以及瞬间的注意力分散,导致指尖力度控制出现毫厘之差,那柄光滑的显微剪会从他汗湿的指尖滑脱……来了!他死死地盯着过去自己的那只手! 那只手,稳得像磐石。指尖牢牢地握住了显微剪的柄部,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或滑脱的迹象。 嗯?林拓灵魂状态猛地一愣。不对!记忆出了偏差?不是这里? 就在他这瞬间的疑惑中——变故,以一种他完全陌生、却更加骇人的方式,陡然发生! 毫无征兆地!手术台上方,那盏为周教授提供主要照明的大型无影灯,其巨大的、由无数灯珠组成的灯头,内部猛地爆发出一连串细微却刺眼的蓝色电火花! 噼里啪啦——一阵短促而诡异的爆裂声!紧接着,整个灯头猛地剧烈摇晃了一下,仿佛某个核心固定件瞬间断裂了!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个沉重无比的、价格昂贵的无影灯头,带着连接它的、扭曲的金属臂,如同一个被斩首的巨人,直直地朝着手术台正中央、正在接受手术的患者的胸腔部位,轰然砸落下来!不——!!! 周教授发出一声扭曲变形的、极度惊恐的嘶吼!下意识地就想用手去挡! 但那完全是螳臂当车!器械护士发出了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过去的那个林拓,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想象的恐怖意外惊呆了,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捏着那柄该死的、但此刻显得无比微不足道的显微剪!这一切的发生,快到超越人的反应极限!漂浮在上方的林拓,灵魂仿佛都被这极致惊恐的一幕冻结了! 不是他的错?不是手术刀滑脱?是……是无影灯砸下来了?!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段!他记忆中的意外,清晰无比,就是他自己操作失误导致的器械滑脱污染! 然后才是患者后续的心脏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到的,和记忆完全不一样?! 就在那沉重的无影灯头即将砸中患者胸腔的前零点零一秒!一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影子,猛地从手术台一侧扑了过来!是过去的那个林拓! 他仿佛爆发出了人类极限的速度和力量,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姿势,狠狠地将自己的肩膀撞向了那个砸落的灯头!同时,另一只手拼命地将患者头部和上身向另一侧推开!哐!!!!!! 一声沉闷到极致、令人牙酸的巨响!金属与骨骼撞击的可怕声音!沉重的灯头,绝大部分重量,狠狠地砸在了林拓的右肩和右上臂上!他整个人被砸得猛地一个趔趄,重重地跪倒在地!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痛苦地张大了嘴,却因为极致的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右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瞬间骨折了! 而因为他这拼死一挡和猛推,患者的身体被推离了原位,灯头的边缘只是擦着患者的肋侧划过,割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无菌单!但至少,致命的直接撞击被避免了!快!断电!抢救!! 周教授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扑向患者和受伤的林拓。 手术室里瞬间乱成一团!警报声、呼喊声、奔跑声响成一片!漂浮在上空的林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彻底僵住了,灵魂都在剧烈地颤抖、崩裂!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导致的意外? 我是……我是为了阻止那场更可怕的、足以瞬间致命的意外,才受的伤? 那手术刀滑脱……那器械污染……那之后的一切……假的?都是假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记忆……巨大的、打败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意识! 紧接着,是更加凶猛、更加具体、更加无法忍受的剧痛,从右肩和手臂处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那不是回忆,那是切切实实的、仿佛正在发生的、骨头被硬生生砸碎的恐怖痛楚!啊——! !!!!他无法自控地,在灵魂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却足以撕裂一切的尖嚎! 眼前的景象开始疯狂地旋转、破碎、变成一片混乱的色块和刺眼的白光! 那消毒水的味道、那血腥味、那烧焦的味道……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洪流,淹没了他! 香炉中,那一点墨绿色的溯影香膏终于彻底耗尽,最后一丝异香消散在空气中。 云母片变得冰冷。青铜香炉恢复了死寂。噗通一声。林拓从鼓凳上滑落,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虾米。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冰冷的、密集的汗珠。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声和干呕声。右肩处,传来一阵阵幻肢般的、钻心的剧痛。 那场手术……原来……原来是那样……记忆的闸门被暴力冲开,被篡改、被压抑的真实,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将他原有的、充满自责和痛苦的记忆版本,冲击得七零八落!纫姑缓缓站起身,绕过长长的案几,走到他身边,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了几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仿佛也承受了某种无形的冲击。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伸手去扶他。 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如同一个默然的见证者。冰冷的泪水,混合着冷汗,从林拓紧闭的眼角疯狂涌出。他躺在那里,像一具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爆炸的残骸。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然后又以一种更加残酷、更加荒谬的方式,开始重组。原来,他所以为的真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巨大的、可怕的……谎言。 第二章:被修改的记忆与转机。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几秒,或许已过去一个世纪。 林拓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肺叶灼痛地挤压着,每一次抽搐性的吸气都带着嗬嗬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右肩处那幻肢般的剧痛并未随着回溯的结束而消散,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刻骨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新一轮的 agony。 那不是简单的疼痛,是骨骼在重压下呻吟、碎裂,肌肉纤维被暴力撕开的触感,是肾上腺素飙升后带来的冰冷虚脱,是所有感官在极致惊吓和剧痛冲击下产生的、扭曲而鲜明的共同记忆。 但这纯粹的生理性痛苦,此刻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真正将他灵魂都撕裂、碾碎的,是那场回溯带来的、打败性的认知海啸。不是他。手术刀的滑脱,器械的污染,那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直接失误……根本就不存在!他看到的,是他像疯子一样扑过去,用血肉之躯去阻挡那台失控砸落的沉重仪器!他听到的,是自己骨头碎裂的可怕闷响! 他感受到的,是那一刻超越极限的恐惧和决绝!为什么?为什么他记得的,完全是另一个版本?!为什么这三个多月来,日夜折磨他的,是那柄根本不存在的、滑脱的手术刀?!记忆……被修改了?谁干的?怎么做到的? 无数个问号,如同烧红的铁钉,疯狂地钉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如同溪流,不断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了他里面的衬衫,冰冷地黏在皮肤上,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地板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提醒着他此刻身处的现实——这间诡异冰冷的香铺,而不是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和死亡气息的手术室。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被汗水和泪水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对焦困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那张原木长案的深色底部,木纹深刻而古旧。 然后是远处几盏宫灯投下的、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在弥漫的冷香中摇曳,将一切都渲染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不远处。 一双素青色的布鞋,安静地立在深色的地板上,鞋面纤尘不染。视线上移,是同样素色的、宽大的裤脚,然后是那件深青色的中式衣衫。纫姑就站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正用一块雪白的、异常柔软的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根暗银色的、细如牛毛的长针。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她擦拭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地上没有躺着一个几乎精神崩溃、痛苦痉挛的男人。 她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和透明感,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情绪。只有她的嘴唇,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淡了些,微微抿着,透着一股非人的淡漠和……疏离。这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林拓燃烧的混乱和痛苦之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愤怒,混杂着残存的恐惧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猛地冲了上来。 呃……啊……他试图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像砂纸摩擦,为……为什么……纫姑擦拭针尖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古井般的眸子看向他,里面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个……出了点小故障的实验对象。香燃尽了。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子清冷冷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感觉如何?感觉如何?! 林拓几乎要疯了!他想跳起来抓住她的衣领咆哮,想问她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想质问她那场该死的回溯到底是真的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幻觉!但他浑身脱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瞪着她,眼球因为剧烈的情绪和干呕而布满血丝,看上去狰狞又可怖。那不是……不是我记得的……他艰难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嘶哑,灯……灯掉下来了……我……我用手……挡住了它……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自己此刻完好无损、却依旧能感受到钻心疼痛的右肩,我的胳膊……碎了……纫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她将擦拭干净的银针小心地放回那个紫檀木盒中,盖上盖子。香名『溯影』,所见即为彼时之影。她淡淡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至于为何与你记忆不同……那是你需要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林拓混乱意识的最深处!是啊……回溯展现的是过去发生的影。 而他的记忆却与之截然不同。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的记忆是假的。是被篡改过的。 是谁?为什么要篡改他的记忆?是为了掩盖那场无影灯意外事故的真正责任? 是为了让他这个英雄变成罪人,承担下所有的后果?!周教授?医院管理层? 医疗器械供应商?还是……别的什么人?无数的可能性,带着阴谋论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了他,让他感到一种比单纯自责更深沉、更恐怖的恶寒。 如果记忆可以被如此轻易地篡改,那他这三个月来的痛苦、绝望、自我厌弃……又算什么? 一场被精心策划的、彻头彻尾的笑话吗?!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持续的手机震动声嗡嗡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声音来自他摔落在地板上的大衣口袋。林拓的身体猛地一僵。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 那个阴魂不散的、代表着现实世界中所有债务、诉讼和仇恨的号码。之前的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催命符,会引发他新一轮的恐慌和窒息。但此刻,在这刚刚经历了认知打败性冲击的时刻,这熟悉的震动声却奇异地激发起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不是恐惧。是愤怒。 一种被欺骗、被利用、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冰冷而炽烈的愤怒!那场回溯 带来的剧痛和惊吓还在他的神经里尖叫,但另一种力量,一种基于真相哪怕这真相来得如此诡异的、近乎野蛮的求生欲,正在从那片废墟中挣扎着抬起头来。他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不听使唤,右肩的幻痛让他每一次移动都冷汗涔涔。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是纫姑。她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来,平视着他。 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与她那缺乏血色的面容形成对比。 她的手就那样平静地伸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多余的感情,仿佛只是提供一件工具。 林拓愣了一下,看着那只手,又看向她平静无波的眼睛。最终,他没有拒绝。 他伸出自己依旧有些发颤的左手,握住了她的。她的手很凉,像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玉,但奇异的是,那冰凉的温度似乎带着某种镇定效果,让他狂躁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一丝。在她的借力下,他艰难地坐起身,靠在旁边的鼓凳腿上,大口地喘着气。手机还在口袋里固执地震动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果然又是那个。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窒息般的恐惧。那股冰冷的愤怒支撑着他。他盯着那串数字,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屏幕,看到电话那头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脸。他猛地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喂?沙哑、疲惫、充满仇恨的年轻男声立刻冲了出来,依旧是那些熟悉的、恶毒的诅咒和质问,林拓!你他妈……你父亲手术那天,林拓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那平静底下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手术室里,除了医疗事故,还发生了别的意外,对不对?电话那头猛地一静。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足足三四秒。 只能听到对方骤然变得粗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的呼吸声。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对方的声音猛地拔高,却透出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能有什么意外?!就是你! 就是你那个蠢货失误害了我爸!是无影灯,对吧?林拓闭上眼睛,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那沉重灯头砸落、爆出蓝色电火花的恐怖画面,他的声音因为回忆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加笃定,那盏主无影灯,突然掉下来了,砸中了我的肩膀,差点直接砸在你父亲的心脏上。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林拓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骤然煞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 是……是我用手把它挡开的。林拓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的右肩胛骨和肱骨,当场粉碎性骨折。这件事,医院记录里一定有! 你们家属,当时事后难道没有任何人告诉你们真相吗?!还是说,有人让你们闭嘴,把一切过错,都推到我那个『莫须有』的器械污染上?!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积压了三个多月的冤屈和此刻燃起的愤怒,如同实质般穿透了电话。……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对方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忙音嘟嘟地响了起来。林拓缓缓放下手机,手臂因为脱力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靠在鼓凳上,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虽然对方没有承认,但那反应,那突如其来的沉默和慌乱,以及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挂断,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知道!他至少是知情的!或者,听到了某些风声!一直以来,患者家属表现出来的,都是对器械污染导致手术失败 这一点的极致愤怒,从未提及过任何关于无影灯坠落的字眼!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 一场那么严重的手术室意外,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家属?!除非,是有人刻意引导和隐瞒! 冰冷的怒火,混合着一种沉冤得雪般的激动和更大的困惑,在他胸腔里翻腾。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已经重新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案上香具的纫姑。你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默认了!他知道!他们都知道!那不是我的错! 纫姑将一个小瓷罐的盖子缓缓旋紧,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香的作用,是让你看清。她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通可能改变他命运的电话,还不如她手里那个瓷罐重要,如何运用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的事。她的冷静,再次像冰水一样,浇熄了林拓部分过于外溢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的。看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需要证据。需要弄清楚,为什么他的记忆会被篡改? 是谁主导了这一切?那场无影灯事故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是意外,还是……人为?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手指。 之前那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震颤,似乎……减轻了?不是幻觉。当他刻意去控制时,那恼人的、象征着失控和失败的抖动,幅度明显变小了,甚至在某些瞬间,可以完全静止下来。是因为知道了真相,卸下了最大的心理包袱吗?还是那诡异的回溯 过程本身,对 PTSD 症状有某种直接的缓解作用?他不知道,也暂时无法深究。 但这一点点身体上的积极变化,无疑给了他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希望和鼓舞! 他的手……也许真的能恢复!他或许……真的还有机会重新拿起手术刀!这个念头,像一道强光,猛地刺透了他心中积压了三个多月的、厚重粘稠的黑暗。他挣扎着,用手撑地,试图靠自己站起来。双腿依旧发软,但一种新生的力量正在缓慢地注入这具疲惫不堪的躯体。 纫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出手帮忙。她已经回到了长案后面,重新拿起那把精致的小银刀,开始处理另一块看起来像是深色琥珀的香料,仿佛他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林拓扶着鼓凳,踉跄地站直身体。他环顾了一下这个诡异、幽暗、充满神秘色彩的香铺,目光最后落在纫姑那张苍白淡漠的脸上。我……我需要怎么做?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确定和急切,下一次『回溯』?我需要再看清楚一些细节! 或者回到更早的时间点!他需要知道是谁修改了他的记忆! 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做的!纫姑手中的银刀顿了顿。她终于再次抬起眼,看向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怜悯?或者警示的情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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